只有在我妙筆生花的書寫里,你的美才永垂不朽 | 反碎片閱讀
《詩的八堂課》,江弱水著,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全書共分八講,以系列講座的形式,從詩的博弈、滋味、聲文、肌理、玄思、情色、鄉(xiāng)愁、死亡來談?wù)撛姼璧陌l(fā)生學、鑒賞及特定主題。全書旁征博引,以豐富的詩歌作品例證與作者的辯證思考相結(jié)合,不拘宥于特定時期、作者及地區(qū),從《詩經(jīng)》《楚辭》到杜甫蘇軾,從魯迅到歐陽江河、黃燦然,從莎士比亞到特朗斯特羅默,讀來妙趣橫生,又不失詩歌之于現(xiàn)實世界的參照。
作者:江弱水,1963年生,安徽青陽人,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浙江大學教授。著有《中西同步與位移》、《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等。兼寫詩與隨筆,有詩集《線裝的心情》,隨筆集《陸客臺灣》、《賴床》。
*注:以下斜體字部分皆摘錄自《詩的八堂課》(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1版)之第六講《情色第六》。
《詩的八堂課》源自作者江弱水給研究生開的一門詩學課。學校采用四學期制,每學期八周,每一周就是一講。這門課,無意于通過文學史的脈絡(luò)集中探討某一時期的詩作,或是通過嚴謹?shù)谋容^文學對比不同詩人作品,而是以詩本身氣質(zhì)與特性著手,從詩的發(fā)生學,到從味覺、聽覺和觸覺講詩的鑒賞,再著眼于玄思、鄉(xiāng)愁、死亡等詩之內(nèi)容,是作者對于詩的獨特個人體悟。
選擇某個內(nèi)容而摒棄另外的內(nèi)容,自有作者的道理,而不講愛情卻講情色,是“因為詩中的愛情人們講得太多了,而情色講的人少。”
而情色是什么?希臘神話里,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傾盡全力打造的一座少女雕像,并向神祈求讓她成為自己的妻子。這在現(xiàn)今浮躁的新聞?wù)Z境里,也許就只是一個“戀上充氣娃娃”般的色情故事;而當深入探討這座少女雕像的愛欲象征,也就變成了情色。因為完美無瑕而不可真實獲取,對其的感情才遠遠超越了肉體的短暫滿足。
關(guān)于情色和色情的區(qū)別,江弱水有簡潔精辟的界定:
“涉及性愛的書寫,可以分情色跟色情兩個層次或類別,兩者邊界有一點模糊,卻有著非常微妙、非常重大的區(qū)別:色情是肉欲(sensual),以挑逗官能為能事;情色是肉感(sensuous),以搖蕩性靈為指歸。所以,色情只訴諸本能,而情色卻上升到了藝術(shù)。我們可以把情色界定為一種感性,一種性感的感性。”
巴勃羅·畢加索于1907年的作品《亞威農(nóng)少女》。
色情是套路。相遇,曖昧,親吻,擁抱,糾纏,釋放,故事的發(fā)生和結(jié)尾往往相同。多么壯烈的高潮,結(jié)束之后是盯著冰冷天花板的一霎空虛,然后打上謝謝欣賞的字幕和演員名單。情色卻是來得持久,它是靈與肉的統(tǒng)一,而不拘宥于身體的感官刺激。色情單調(diào),情色絕不單調(diào),正因為其不單調(diào),古往今來,從《詩經(jīng)》到現(xiàn)當代詩人,才能通過華麗空靈的詞藻以及天馬行空的玄思,讓肉欲與愛欲從呆板的色情現(xiàn)實中飛升出來。
“我們不用歷數(shù)中西文學上的情色書寫了?!对娊?jīng)》有《鄭風》《衛(wèi)風》,《圣經(jīng)》有《雅歌》,從源頭上聲色已開。盡管在基督教和猶太教文化圈里都有嚴格的性的誡命,儒家也有“男女授受不親”和“思無邪”的訓導(dǎo),但正如我們第二講關(guān)于滋味曾經(jīng)說過的,面對誘惑與迷亂,宗教家與道德家的誡命反而強化了打破禁忌和逾越界限的沖動。何況自漢賦至于明清小說,以勸世醒世為幌子的情色書寫蔚為大觀,例如佛經(jīng)借欲色異相的渲染鋪敘以說空無,以見真如,反而催化了南朝宮體詩的坦然裸呈。再說陰陽交合也屬于天人合一的亞范疇。西方的性愛體驗也經(jīng)常與宗教的神秘經(jīng)驗合一,他們大膽的肉體之愛不時還具有泛靈論的狂熱。詩人們縱情歌唱愛與欲,態(tài)度卻并不淫褻。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情色是嚴肅的、微妙的、沉醉的、癡迷的東西,情色書寫一旦逾越分寸到色情上去,就變得有點兒可笑。春宮圖十有八九都充滿喜感。”
讓·奧諾雷·弗拉戈納爾作品《秋千》,1766年。
《情色》這一講,最精彩在于點出情色寫作的重大悖論,即攝人心魂的性愛,只存在于文字里,“修辭是一架欲望的機器,文學快感是唯一真實的快感。不寫出來,等于不存在。”最香艷勾人的肉體,是永遠觸摸不到的肉體。語言是一個完美身體的總和,但這個總和永遠無法在任何身體上完整地尋到。也只有在妙筆生花的書寫里,你的美才能永垂不朽。
“……只有文字才是我們愛欲的歸宿,是情色的終極完成式。女色之麗一旦進入文字后,就只有文字了。蒙娜麗莎是誰?不就是達·芬奇的畫中人么?所以,詩人的情色寫作,只不過是在給身體編碼。你讀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這一首艷詩是寫薩巴蒂埃夫人的,那一首是寫讓娜·杜瓦爾的,可這些重要么?模特兒們都已經(jīng)年多物化空形影,遁入虛無的幕后了,留下的只有大理石雕像、影像和文字。甚至當波德萊爾寫作之時,他也是在給她們的身體編碼,在用文字重構(gòu)她們的美。這種重構(gòu)成了自己唯一的依據(jù),因為她們的真身從波德萊爾的視線中或臂彎里一溜就不見了。他,以及我們,都只能在文字里面追尋她們的原版,而真正的原版已經(jīng)被時間銷毀了。”
“……詩人最終就是起這個作用,他用文字來把定一些把不住的事體,將他見過、愛過、想象過的美麗的女子,那吹氣若蘭的呼吸,那拊不留手的肌膚,那一顰、一笑,那銷魂的此際,用文字來攝取、固定、收藏。”
詩是提煉,萃取,升華。情色書寫,是將高潮的震顫永固在腦海里,是將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雕刻作皮格馬利翁的少女雕像,凝固在時間和歷史的流轉(zhuǎn)之中,不是歲月風化侵蝕了她,而是她風化侵蝕了歲月。
迪亞哥 · 委拉斯蓋茲作品《鏡前的維納斯》,大約作于1647年與1651年間。
過去看左拉看杜拉斯的情色書寫,文字極盡挑逗之能事,只記得看得動魄驚心汗流浹背,語言勾勒出對性之印象,年長才愈漸明白色情是“人人都說你美”,而情色是“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超越身體的、不可觸摸的女神才是女神,她是詩,是畫,是那我永遠愿意匍匐在你腳邊親吻你的肌膚的完美雕像。
而何為好的情色詩呢,也許就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在情色與色情漸漸淡出生活與想象空間之際,突然從某首詩中尋到少不更事時所遇見的那種動人心魂,修辭奇譎而恣肆,詞句渲染的藝術(shù)中有著如凝脂的膚如蝤蠐的頸如漣漪的腰肢如蘭花的氣息,便是一首絕妙的情色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