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克:本就沒有什么「黃金時代」,現(xiàn)在挺好 | TOPYS專訪
面前這位頭發(fā)花白但精神頭仍在的老先生,就是當年《今天》文學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
1978年,是個動蕩的年代。所有事情都在等待著一個時機,破蛹而出。這幫子年輕人決定去做些什么,心里也明白一定要去做些什么,于是找了間偏僻的民房,拉上窗簾,圍著一臺又破又舊的油印機,倒騰出了這么一份先鋒漢語文學刊物,“它反抗的是語言的暴力、審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瑣”(北島語)。
結(jié)果老版《今天》出了九期,就被喊停了。
“創(chuàng)辦雜志,享受了兩年的自出版,這些都是處對了時機的。”芒克說,“但我從來不會懷念任何年代。我覺得現(xiàn)在挺好?!?/strong>
芒克(右)與北島于香港書展對談分享“往事與《今天》”,??西門
整四十年后的香港書展分享現(xiàn)場,芒克為出版社站臺宣傳新書《往事與<今天>》,同為創(chuàng)始人的北島則來捧老朋友的場。
被問及回頭去看曾經(jīng)八〇年代的“文化熱”有何感受時,芒克直言,沒覺得那個時代有多么熱多么好,他過得確實挺慘——被工廠開除也沒其他地方敢聘用,東躲西藏的還不敢回家。
就是這么個坦率又實在的人,也總愛把“愛怎樣怎樣”的句式掛嘴邊。
新的《今天》仍在出版著。而今的芒克就住在北京宋莊,從事油畫,偶爾寫作。早上五六點起床創(chuàng)作,帶帶孩子也燒頓飯吃,中午固定小睡,晚上和朋友和妻子喝三兩威士忌,十二點前一定上床睡覺。
當我們開始討論八零九零后的歷史虛無感時,不妨聽過來人講講,在那個人生挺重要的當口,怎么去做一件“自己想做又愿意做的事情”。
芒克,原名姜世偉,詩人、畫家,代表作《陽光中的向日葵》。
香港書展分享主題:往事與《今天》
永不過時的《今天》
1978年12月22日晚,收音機里正播放著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幾天沒合眼的年輕人們湊在一塊兒為雜志印刷做最后的收尾。
第二天大早,芒克、北島與陸煥興仨人抱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心情,騎著自行車,帶上剛出爐的雜志與漿糊桶,奔著當時真正可以暢所欲言的西單民主墻去了。結(jié)果意料之外地順利,之后他們又去糊了文化部與王府井的大墻,有意思的是,圍觀的人很多,警察也不少,但就沒人抓他們。“這就是一個時機?!泵⒖苏f。
這群“即使是在沒有太陽的時候,也依然在閃耀著光芒”的地下文學青年,終于讓大眾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為什么叫《今天》?《今天》里頭究竟有什么?
這名兒,芒克起的。像咱現(xiàn)在開腦暴會一樣,每人帶上幾個想法來撞一撞,欸有了。“因為它不過時,任何時候這些詩歌、小說、文學評論,都代表了今天。”
當時《今天》編輯部分為兩撥人,一波是作者,朦朧詩的代表人物大多是因為在雜志上發(fā)表了作品而出了名;還有一波是編輯,有工人也有售貨員,他們是真正默默無聞地去發(fā)行油印、去折頁裝訂的這群人,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
不少讀者朋友也許并未親歷那個風云變幻的七十年代末,也難以想象一本沖破桎梏的文化民刊,會掀起多大波瀾。
1976年北島(左)和芒克
北島與芒克當時也辦了幾次詩歌朗誦會,他們?nèi)缃裣肫饋硪残Α菚r候通過報名形式篩選朗誦者,專業(yè)懂朗誦的人吧,才能站上臺來——其實詩要作者本人朗誦才是最好的,詩的節(jié)奏和感覺只有自己能把握。第一次的活動地點在北京月壇公園八一湖畔的松樹林里頭,人們通過西單墻獲取活動信息。那晚來了千百個人,警車也多。不像現(xiàn)在,哪兒都能搞朗誦了,哪兒都也稀稀拉拉沒多少人。
第二次朗誦完了后,大學生們就紛紛上街“閑逛”去了……詳細的過往,芒克都寫進了《往事與<今天>》,這本應北島之邀寫就的、紀念《今天》雜志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的作品,真實記錄了《今天》的創(chuàng)辦歷程和停刊始末。引言中也赫赫寫明了創(chuàng)作動機與態(tài)度——“因為我畢竟只是我,我的記憶也僅僅是我的記憶。當然也正好趁著這個時候我還活著,我還沒有徹底地離開我。”
背后是《今天》編輯部小屋——東四十四條76號,1979年
今天的《今天》在北島的主張下,于1990年在奧斯陸復刊,輾轉(zhuǎn)斯德哥爾摩、紐約、洛杉磯,也終于回到了香港,而今又過去了一百余期。一旁的芒克趕忙擺擺手,“我根本就再也不想創(chuàng)辦雜志了?!?/strong>
今天的《今天》,圖源網(wǎng)絡(luò)
「互相想著,才叫好朋友」
芒克的筆名是北島起的,因為年輕時瘦小的身板,綽號“猴子”,便起了“Monkey”之諧音;北島的筆名是芒克起的,生在北京,長在北京,最初寫了本《陌生的海灘》,里頭沒少寫“島”。
“回過頭來看,我跟芒克只差一歲,我是1949年出生的,芒克是1950年出生的,我29歲,他28歲,正好跨過了四十年,也挺傷感的。”
“北島是民國生人,我是新中國生人。兩代人,就差一歲。”
香港書展分享現(xiàn)場這倆人你來我往的一人一嘴,可逗壞了臺下的觀眾,笑聲合著掌聲一陣蓋過一陣。他倆的情分無需再多言,日子久了來往便少了也不過人生常態(tài)。
芒克在訪談與分享中也順嘴或是被動多次提到了他的朋友們,這些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人名全湊在一塊兒的感覺,旁人看來就像是一場歷史性的文學狂歡。
阿城和芒克(在阿城家)
1984年那會兒,他和阿城、栗憲庭三人搞了個東方造型藝術(shù)中心,包豪斯,陣勢挺大——阿城是總經(jīng)理,剩下倆是副總經(jīng)理,手下沒員工。業(yè)務呢,是請藝術(shù)家給城市設(shè)計雕塑,一只大火紅的抽象鳳凰立海邊上。人領(lǐng)導說,不行,太超前了,這不行。折騰了大半天,手上的錢花完了,一個子兒也沒掙成,公司倒閉了。這事兒之后阿城還沒忘了芒克,找了個別的公司把他又給塞了進去。
在《往事與<今天>》里,芒克記下了不少那年代里發(fā)生的事情。1971年,芒克拿著寫好的詩給根子(岳重)看——
“令我絕對沒想到的是老根子只對我說了一句:你是詩人!我聽后真感覺自己受了些刺激,不會吧?我能是詩人?那詩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在我當時的眼里我認為的詩人是高不可及的!我的媽喲,你別嚇著我!”
芒克《往事與<今天>》,圖源網(wǎng)絡(luò)
這些都是花絮,現(xiàn)在的芒克,朋友中已經(jīng)鮮少詩人的身影,有畫畫的、有搞IT的,干啥的都有,在一塊兒挺投緣。得閑約出來小酌幾杯,和你我的生活沒啥差別。
如今的芒克,也很少寫詩了。“有人靠寫詩為生嗎?”他問。
「我把我的畫當成商品」
芒克現(xiàn)在畫畫,偶爾寫作,前文也提到過。
究竟是詩人還是畫家?都不那么重要?!拔耶敃r是為了賣錢畫畫,所以我把我的畫當成商品,有人愿意買,我就靠這為生。詩人還是畫家,這都是別人稱呼的,我無所謂。寫詩只是因為那個年紀接觸了一些文學作品,包括西方文學,產(chǎn)生了興趣,就寫上詩了。當時的動機很簡單,不能上學,別的事情也做不了,又不愿閑著,所以就寫著玩。”
七十年代僅有二十來歲的芒克寫《晚年》
他毫不諱言自己沒有受過專業(yè)的繪畫培訓,也就揮著畫筆隨時記下了腦袋中即興的想法。“我從來沒覺得文字和繪畫有什么共同之處,寫東西費腦子要琢磨,但我畫畫就不動腦子。”
芒克畫作,圖源網(wǎng)絡(luò)
特別有趣的是,一個看過塵世百態(tài)的人來繼續(xù)看這個時代發(fā)生的種種,他的回答總是不攜風來不帶雨。
“我沒覺得我作品經(jīng)典,它愛經(jīng)典不經(jīng)典,誰愛喜歡誰喜歡,誰愿意看誰看,就完了。 ”
“八十年代的法國,人家從樓梯上滾下來,那他完成了一首詩,人家也認為這是詩,不過是形式嘛。咱形式怎么玩都行,最重要的還是內(nèi)容。我一朋友寫詩,門,就一個字,這么老厚。全是門門門門門門門。人也是一首詩,人也一本詩集,還有人出版。
誰愛怎么玩怎么玩,咱也管不著。每個人愛干嘛干嘛,只要大家自己開心就好,自己覺得有意思就得了?!?br/>
“每個人的經(jīng)歷不一樣,經(jīng)驗不一樣,他寫作的東西內(nèi)容肯定也不會一樣。你去閱讀別人東西是了解別人,你不是挑人毛病去。好好寫點東西,寫自己的內(nèi)心,寫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挺好的,所以我就尊重所有創(chuàng)作的人。因為每個人欣賞品味不一樣,你可以喜歡,可以不喜歡,但是寫作應該去鼓勵別人?!?/p>
至于最近的這本《往事與<今天>》,他也反復強調(diào)了,這不過是他個人的記憶,每個人的角度和看法都有差異與偏頗,但“我從來不會贊美我自己”。
芒克這個人很真,沒有半點架子可言。那雙眼里閃著的火光,還如四十年前一般,跳動著,燃燒著。
芒克香港書展訪談現(xiàn)場,??西門
后記
在采訪室和芒克打過招呼之后,我們和他說,“我們知道您很難訪,我們也很忐忑?!睕]成想他操著京腔兒回了句,“誰說我難訪了,我只是害怕那些電視臺的人?!?/span>
他什么都能聊,從地下文壇聊到自出版,從寫作習慣聊到日常生活,仿佛一位鄰家長者,和你扯扯家常近況,你若還想了解,他也愿意帶著你回到那個年代看看。
芒克在二十八歲選擇了這件自己想做又愿意去做的事情,把它做好做完,而從這一年開始他的命運都與此事有著斬不斷的牽扯。
但他好像并不后悔,也絲毫沒有怨言,一切就應該這樣發(f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