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繪本作家?guī)酌琢料嗾\品生活深圳，與粉絲分享創(chuàng)作20周年故事。

登臺，鞠躬，迎接現(xiàn)場觀眾長達10秒鐘的掌聲，臺上的幾米握著話筒，哽咽，久久無法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也并非沒有遇過這樣的分享場合，面對不斷復制的同樣場景，他還是會覺得“一口氣吸不上來”。他自覺自己是個“高感度”（高敏感度）的人，面對自己喜歡的作品和喜歡自己的人都會感動落淚。

自1998年發(fā)布第一本作品至今，幾米合計出版了66種圖書；作品延伸改編為2部動畫、3部電影、9出音樂??；4度榮獲臺灣出版金鼎獎；5度入圍世界童書界最高榮譽林格倫獎。即便如此，直至今天幾米仍不敢相信自己作品中的療愈效果可以給人帶來如此安慰。

我試圖透過幾米先生的演講以及同他短短40分鐘的采訪對談，挖掘出更多幾米持續(xù)創(chuàng)作20年的秘密，他卻謙遜坦言：“創(chuàng)作的路途上藏著許多的秘密，有些秘密我也記不得了?！?nbsp;

△幾米在誠品生活深圳分享現(xiàn)場

“最不愛聊”的那12年，反而有很多意外收獲

成為幾米之前，廣告創(chuàng)意人廖福彬曾在奧美呆了12年。

今天被大家所熟知的“幾米”這個名字，也來源于他在廣告公司時的英文名Jimmy。（據(jù)說是因為當時team里領導的英文名是以字母“J”開頭，所以全組都被要求起個以“J”開頭的英文名。）

出于廣告行業(yè)內(nèi)的異常激烈的競爭壓力，身邊的人都非常積極地去爭取，而幾米卻覺得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

他不喜歡向客戶提案，去和別人解釋這個綠色代表什么？紅色又代表什么？“天吶，我說不出口！我就是隨便畫的，哪有那么多深刻的含義？”開會、帶新人對他來說也是興趣寥寥?！澳呐抡麄€機場的廣告都是我做的又如何呢？那都不是我的東西?！?從那時起，幾米就在想，“我可不可以擁有一座自己的小小花園，里面的每一棵樹都是我種的？”

△幾米原畫

于是，他開始練習畫插畫。

剛開始畫插畫的時候，并沒有人告訴幾米插畫應該怎么畫。有人教書法、有人教油畫、國畫、雕塑……而插畫就只能透過自己的練習——他看到一雙鞋，就畫一雙鞋；看見一只咖啡杯，就畫一只咖啡杯。

區(qū)別于其它的繪畫工作者會在紙上慢慢、細細地琢磨、描繪，幾米的畫就顯得隨性很多。“其他人可能會把繪畫當做他唯一的工作，所以他們會非常認真。但我就是在上班的同時，接很多很多的插畫來胡亂畫。也非常感謝那段時間的胡亂畫，這感覺就好比你每天都在工廠打鐵，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師傅了?！?/strong>

△幾米早期繪畫作品

成為“師傅”之后的幾米，終于下定決心離開正處于鼎盛時期的廣告行業(yè)，開啟自己的繪本創(chuàng)作之路。多年之后再仔細回想，他忽然察覺，當時的出走，既是自己主動的選擇，也是被行業(yè)淘汰的自然結(jié)果。

就像后來，與幾米的命運緊密相連的那場大病一樣，“這一切都是機緣，都是生命中無常的美麗。”

現(xiàn)實生活中的“邋遢怪老頭”，是個絕對工作狂

早晨很早起床，出門搭公車去買咖啡，買完咖啡就走到工作室，推門，不需要所謂的熱身，幾米一坐下很快便能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常常是畫到半途，才發(fā)現(xiàn)“哎，剛剛好像買了一杯咖啡，咖啡放哪兒了？”從座位上起身去找，才發(fā)現(xiàn)咖啡還放在門口壓根就沒帶進來。

有時，他獨自一人外出吃飯。坐在餐館的小角落，低頭吃一盤小小的菜。熟人路過都會驚呼：“天吶幾米，你的背影看起來好悲涼哦！要不要我再給你加盤菜？”他連連擺手謝絕，“不用不用?！?/p>

這就是幾米最日常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便是“非常無聊?！?/strong>

后來，附近的鄰居也都漸漸知道，這個每天穿著拖鞋、短褲，渾身顏料的人就是幾米。他們會同幾米打招呼，“喔，你又上新聞了！”他們也感到費解，面前這位出名的繪本作者，“你為什么就不能穿得稍微好一點？你為什么禮拜天也不休息？”

幾米的回應很是令人“惱火”，他說：“我的工作就是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每天不停地畫了又畫，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單純地喜歡畫畫罷了?！?/strong>

△《向左走，向右走》

他時常在凌晨3、4點鐘半夢半醒之間想起要解決白天創(chuàng)作時遇到的小問題。凌晨4、5點鐘找到答案，就立馬傳簡訊給自己的編輯，告訴對方，自己想要刪掉一個什么角色或是調(diào)整一段什么話。通常，編輯都要隔個一、兩天才回復幾米消息，因為他太了解，這個男人真的很善變。在“不予回復”的這段時間，幾米可能又把自己的想法翻轉(zhuǎn)了無數(shù)遍了。

除了創(chuàng)作，幾米幾乎沒有其余的日常休閑生活。他是個很難約的“飯友”，會在聚會途中突然感慨：“這好像是我今年第一次和別人吃飯?！碑敿居泻秒娪吧嫌车臅r候，幾米偶爾也會去看一看。某一陣子如果感到身體不適，他便提醒自己該去運動。可運動途中幾米又常常會后悔，“我干嘛要浪費這些時間在這兒跑步？我為什么不去畫畫！”你看，就連運動也是為了更好地創(chuàng)作。

△幾米原畫

而這一次，在臺灣飛往深圳前的4個小時里，他還執(zhí)意要去工作室“虛度時光”。女兒質(zhì)疑：“四個小時能做什么？”“四個小時可以做很多事哎！你都不知道！”幾米佯裝氣鼓鼓地答。

一直處在創(chuàng)作的漩渦里，從未有過缺乏題材的困擾

這又是一則令人“妒忌紅眼”的秘密。

很多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途中都會面臨瓶頸、靈感枯竭等問題，而幾米卻自認幸運，從來沒有創(chuàng)作不出的困擾。“當你持續(xù)在創(chuàng)作的氛圍里，創(chuàng)作就是你的養(yǎng)分，唯有繼續(xù)創(chuàng)作才能解決所有創(chuàng)作的問題?！?/strong>

譬如，今天要畫一個A的故事，而當你畫完幾張圖之后發(fā)現(xiàn)，它不再屬于A故事，那它可以屬于B故事。幾米的很多作品正是從這些“意外”衍生而來，在創(chuàng)作中生出更多創(chuàng)作。

曾經(jīng)有出版社的老板請求參觀幾米的工作室。他們發(fā)現(xiàn)在一張非常大的工作桌面上丟滿了幾米的半成品。它們有些畫了30%，有些畫至一半，有些甚至完成了90%。那個下午，出版社的同事便開始著手整理桌面上的這些被幾米“遺棄”的作品，最終梳理出大約50個題材，并將其分門別類，這個可以上架兒童文學，那個屬于成人繪本……

△幾米原畫《微笑的魚》

而這個時候，幾米又表現(xiàn)出了一種藝術(shù)家特有的“任性”。面對出版社同事“為何不將這些半成品收收尾來出書”的困惑，他這么回應：“有時候就是很不想處理這個畫面，或者不想去碰觸這個題材。我永遠覺得更好玩的還在外面。”對于幾米來說，他從未有過缺乏題材的困擾，有的只是時間上的限制。

“你只有通過大量的創(chuàng)作，才可以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的神奇。我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源源不絕，當然，別人可能會覺得我已經(jīng)枯竭了?！睅酌仔χf道。

以朗讀的方式來書寫，是注重韻律的“節(jié)奏大師”

幾米的第一本繪本作品《森林里的秘密》曾被出版社退過稿，原因是最開始它沒有任何文字。出版社“你要寫字”的要求，讓幾米很是為難。

不會寫文字的幾米試圖從詩歌中尋找解答。于是，他開始買回很多詩來學習。

但幾米察覺，詩歌可以用簡單的句子營造出一種特別的氛圍。而想將詩歌編排進繪本，那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世界。

稍微轉(zhuǎn)換方向，他嘗試用朗讀的方法——每天坐在窗前，面對已經(jīng)畫好的圖開始朗讀。“星期三的下午，風在吹?！编?，還不錯?！靶瞧谌南挛?，風在吹，綠色的窗簾……”也還好；“紅色的窗簾……”哦，太可怕！那還是“白色的窗簾”。

△《森林里的秘密》

就靠這樣一句句地去朗讀給自己聽，幾米完成自己第一個作品。

△幾米在現(xiàn)場朗讀繪本文字

辛波斯卡是他很欣賞的一位詩人。幾米最受歡迎的繪本作品之一《向左走，向右走》便是受到辛波斯卡詩歌的啟發(fā)——

“他們彼此深信 　　　 

是瞬間迸發(fā)的熱情讓他們相遇。 　　 　　 

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 　　　　 

但變化無常更為美麗。”

△《向左走，向右走》

一定要先把畫面架構(gòu)出來，讓自己有東西可畫，如此才能繼續(xù)向前推進。這幾乎也已成為幾米的一種近乎強迫癥的創(chuàng)作習慣。他總是給自己設置很多困難的條件，然后看自己如何在這個條件里面進行翻轉(zhuǎn)，其樂無窮。

這樣強烈的注重形式感，在《地下鐵》中也有著一樣的表現(xiàn)。他一定要讓這個盲女反復走進、走出這個地下鐵，直到這個節(jié)奏出現(xiàn)后，才開始寫這個故事。

△《地下鐵》

文字和圖像的節(jié)奏、韻律，共同構(gòu)成了獨一無二的“幾米風”。幾米認為創(chuàng)作繪本最有趣的地方正在于——“文字使圖像有了更多解釋方向，圖像使文字多了幾層不能直說的潛臺詞。這就是圖文的趣味，可以展示更多解釋的空間。”

繪本并不都是做給小孩兒看的

世上的創(chuàng)作者有非常多的類型，有人僅僅是因為年輕又才華橫溢；有人有著非常多獨到的想法和深刻的體悟想和大家分享；而有人是為了填補市場上的某種內(nèi)容空白……

可幾米都不是。

1995年，幾米罹患癌癥?；貞浧鹉嵌魏谏臅r光，幾米面對眾人坦言：“我一點都不勇敢，我每天都在哭?！?/p>

被癌癥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幾米，根本無暇顧及太多，他只是單純地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部屬于自己的作品。不想再依循“繪本都是給小朋友看的”大眾論調(diào)，幾米在書市上開啟了成人繪本的創(chuàng)作先河。

不過，似乎很多讀者并不能將兒童繪本和成人繪本區(qū)分得太清，很多小朋友也很愛看幾米創(chuàng)作給大人的故事。

△幾米原畫

“常常聽說一些小朋友買了我的書，我心里還蠻害怕的。有讀者表示，他八歲就開始看《地下鐵》，我心里就想說 ‘你好可憐哦，怎么一開始就接觸這么可怕的作品！’……”

當然，小朋友從幾米的繪本中看到的又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他們會被圖像和色彩所吸引，看到美麗的海灘，可愛的小動物，看到月亮下吊著一個小男生。但等他們逐漸長大，就會發(fā)現(xiàn)，“哦，這個小男生的爸爸和媽媽可能分手了，這個小男生甚至沒有朋友等等”。脫離了童話，孩子們也會發(fā)現(xiàn)，成年人的現(xiàn)實世界永遠沒有那么單純。

△《月亮忘記了》

從不設立特定的讀者對象，永遠只為自己而創(chuàng)作的幾米，也并非與世界完全隔絕。他會在作品中的某一集帶到一些重大社會事件（如SARS和大地震），這些每天都會接觸，必然會參與到的社會現(xiàn)實，他也不會充耳不聞。

而面對眾多年輕人所熟知的流行文化，幾米卻感到非常陌生。“我經(jīng)常問我女兒，哎？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什么叫 ‘貓膩’？ ‘小哥哥’又是什么？”

幾米認為，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想要掙脫自己作品已經(jīng)形成的固定風格、氛圍，真的要有超乎尋常的能力。比起去順應時代的潮流來調(diào)整自己的作品，他更愿意選擇沉浸在自己作品的自然氛圍里。“我不會調(diào)整。那怎么調(diào)嘞？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strong>

市面上流傳的幾米語錄，大多是假的

成名之后，幾米時常會收到一些朋友傳給自己的消息，告訴他“這句話寫得太棒了！我好感動?！泵慨斶@時，他便會陷入一種微妙的尷尬之中，“因為那些句子，真的不是我說的?！?/p>

據(jù)幾米觀察，目前市面上100張標著自己名字的圖里，可能有8張不是自己的作品；而流傳的100句金句里，至少50%都不是自己說的話。“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我自己可以。因為他們真的很會寫，比我寫的更富人生哲理。我也感到很困惑，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會將這些金句加在我的頭上。”

對于這種尷尬現(xiàn)狀，幾米只能一笑而過，“就像Hello kitty也會有很多假語錄一樣，網(wǎng)路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我也覺得無所謂。”

△“這不是我說的?！獛酌住?/span>

關(guān)于作品的影視化改編，他更是持包容開放的態(tài)度，完全不介意自己的繪本作品被改編成音樂劇或是電影、動畫?！叭绻腥擞信d趣，那就可以來談，事實上我也會放手讓他去做，完全不會參與。”

△幾米作品改編動畫《微笑的魚》

影視化改編的資本市場和商業(yè)思維，都有著非常繁雜的討論程序，而這些都不是幾米所能夠想象的。他就是一個單純的、喜愛畫畫的創(chuàng)作者，一畫就畫了二十年，畫出了自己意想之外的豐饒人生。

誠品生活深圳4樓展演廳正展出「幾米創(chuàng)作20周年原畫展」，開展期間，每日前來參觀的觀眾絡繹不絕。而采訪當天，幾米就大大方方站在門口，微笑注視著來往人群，卻沒有被一個人當場認出。

△站在自己畫展前的幾米

他站在角落里，小聲和我們分享——之前他有看到兩個年輕女孩站在自己的作品前討論，便貼近“偷聽”，結(jié)果就聽見對方很大聲地說了句：“又出來撈錢了！”

“身為創(chuàng)作者，我們會覺得每年出一本作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在一些年輕人的眼里，她竟然覺得我在撈錢哎！”真是委屈又好笑。

在和幾米的短短接觸中，他就像一個連自己都無法解釋清的矛盾體。作品大多色彩絢爛，底色卻充滿了悲涼；喜歡和朋友接觸，喜歡歡樂的場景，可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塊會退得很遠；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幸運兒》里的怪人，大家看他很棒，但自己心里卻放得很低。

可幾米的可愛之處正在于，一切看似矯情、造作、與現(xiàn)實脫離、形而上的東西，在他身上都有著合理的存在理由。他的快樂是真實的，悲傷也是真實的，他能給大家?guī)淼寞熡Ч?，都是不可復制的「幾米限定」?/p>

謝謝你幾米，能傾聽你的秘密真好玩。

采訪、撰文/搖搖凍@TOPYS

攝影/西門@TOPYS

設計/Meiling@TOPYS

亦感謝誠品生活深圳對本文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