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制造機Closing Ceremony:倒閉不是一件多傷感的事情 | 一家店
2018年7月13日,Same Paper發(fā)布一條推送,正式宣告Closing Ceremony,這家隨時要倒閉的書店,關門大吉。
Closing Ceremony曾坐落于上海烏魯木齊路15弄5號,身處隱蔽的巷弄中,只在周末營業(yè)。店內販賣些主理人中意的獨立雜志與藝術攝影書籍,也靠著走過路過的獨立出版愛好者隨緣買單,撐過了三年。
同年7月16日,星期一,是這間書店以現(xiàn)有形式開放的最后一天。前來望這里最后一眼的人,擠滿了僅20平米的空間。傍晚六點一刻,書店發(fā)了官方朋友圈,上面寫道:“今晚會延遲開放時間,直到最后一個人離開?!?/span>
2019年8月12日,我約了Same Paper主理人袁小鵬在上海世紀商貿廣場一層的星巴克見面,他們新的辦公地點,就在不遠處。我倆事先并未打過照面,但看著這位穿黃色夏威夷襯衫、內里搭Same Paper最新推出的Handwash Zine的男孩迎面走來,就是他沒錯。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我們聊了聊一年前實體店關張的細節(jié),與現(xiàn)在依然成長得茁壯的Same。在他指腹間反復揉搓的餐紙中,時間過得飛快。
“實體空間就是一個加速的地方。”
小鵬已經(jīng)在上海工作生活十年了。做了五年文字編輯工作,愛好攝影,出于興趣收集攝影書與雜志,正如他所說,“更多的了解來自購買”,當你親自觸摸紙張的質地,自然會感受到所謂標準。
一開始只是因為喜歡,想要做點什么。于是辭去穩(wěn)定工作,與當時的搭檔成立工作室Same Paper,做些與出版有關的項目,再將這方空間物盡其用。
Closing Ceremony(閉幕式)這個不太吉利的名字,源自團隊對自出版行業(yè)的一種觀察: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們總是毫無征兆地停止階段性創(chuàng)作,并且由他們自發(fā)創(chuàng)辦的小型實體空間通常因為沒有太多經(jīng)營經(jīng)驗和資金而扛不了太久。于是閉幕,成了這個行業(yè)的常態(tài)。
不少到店的朋友似乎帶著些許對于店面生存下來的訝異找他們打趣:“怎么還不打烊?。俊彼麄兛傄詫擂蔚奈⑿ΧY貌回應。
這三年里,Same靠著平時網(wǎng)上沖浪與流連國內外大小藝術書展的經(jīng)驗,把藝術家、藝術團體為了傳達某種訴求或是講述某個故事的作品打撈起來,盡管它們也許在藝術史或是主流藝術市場上并沒有那么重要;另一部分占據(jù)一定地位的藝術家出版的、不同于畫廊銷售目錄的書籍,也會引起團隊的注意。逐漸地,他們也開始考慮市場需要些什么,這本書的消費群體在哪里,內容與裝幀是否值得這個價格。
Closing Ceremony大約一個月進一次貨,聯(lián)系出版社與工作室,處理貨運問題。一兩個星期小小改動一下陳設,秉著低成本的原則,挑選與書本完全無關的材料與道具作拼湊組合,以達到輔助商品的目的。如何平衡收入與支出,包括進貨與調整陳列的頻率,都需要事先較為系統(tǒng)地思考統(tǒng)籌,是這間書店留給他們頗為深刻的經(jīng)驗。
正是這方空間,把各式各樣的人都帶到了身邊。Closing Ceremony的顧客很難用三兩個標簽就定義完全,年紀不一,各行各業(yè),天南地北,但是卻心懷自己想要完成的大小抱負。店內的這些攝影書與獨立雜志在他們眼中,絕不只是文化娛樂的一種消費而已。
“大家來這邊之后,不一定是買書??赡苈牭脚赃吥贻p人的聊天,看到他們的穿著,或是一些非常小的東西,都會覺得很有意思?!痹谛※i看來,這間書店就像是一個社區(qū)服務中心,一個街道辦,而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消費空間。到訪的客人日常生活中也許會被旁人貼上諸如“亞文化”之類的標簽,但真正產生聯(lián)系了之后,會看到他們在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一刀切的分類規(guī)不科學也不適用。
最開始,團隊就足夠清楚地意識到:沒有辦法靠這家實體店吃飯。書的利潤太低了,扛下成本與運費的負擔,還需要一個讀者喜聞樂見的價格。事實也是如此,三年下來,店面的營收只能支撐其本身的租金與一些小的費用,但它卻無法養(yǎng)活在經(jīng)營它的人力。而壓垮這間店的直接原因,便是房東漲租。
“我覺得任何實體店都有這個問題,剛開始的時候大家好像很開心,一個階段之后,大家就會習慣你在那里。后來(我們)就覺得沒有辦法把它變得更好,就想先停一下,我們之后還會有計劃把它變成別的形式?!?/span>
決定關店的那個當下,他們并沒有太多時間傷感,平衡過收支,繼續(xù)投入自出版與商業(yè)合作中去。盡管那條倒閉公告的微信推送,作者欄被加了一個定語:Sad Same。
Same Paper公告Closing Ceremony歇業(yè)的微信推文。
“我覺得實體空間就像一個加速的地方,讓這件事情在國內更加普及化。這個空間比較神神秘秘的,大家會對它好奇,對它產生一些看法?!背酥?,實體空間亦是Same將自己喜歡的書傳遞到不同人群手上的一種實在的方式。
親自嘗試過后,小鵬更確定了“閉幕即行業(yè)常態(tài)”這件事。在這個圈兒里打轉的大多數(shù)人,因為一個階段沒有盈利,就不會再投入;因為人力與租金的成本太高,很難找到平衡;因為大家需要話題與流量,得不到便容易失落。
“因為做雜志,
我們的工作與愛好有了非常清晰的梳理?!?/strong>
Same Paper旗下,還有一本與實體書店同名的雜志《Closing Ceremony》。
團隊最早做自出版,沒抱著啥傳播概念理論的信仰,純粹從滿足個人做書體驗出發(fā)。小鵬喜歡書簡簡單單的樣子,這種媒介為他提供了足夠多的布局空間。在這個框架里,哪怕只放一點點東西,都代表了創(chuàng)作者的一種心機或想法,各種或好或壞的思考過程、選紙與裝幀的優(yōu)劣、甚至是做書的經(jīng)驗是否豐富,最后都會一五一十地顯露無遺。
2015年,團隊為已故攝影師任航出版的攝影書《Food Issue》,以腳為編輯線索整合種種未公開照片,再現(xiàn)了一個在其他地方鮮少見到的、有些無厘頭與惡趣味的任航。
2016年,Same為瑞士攝影師Maxime Guyon出版了一本攝影集《Toothbrushes》,其中收錄了各式各樣放大牙刷刷頭的攝影作品,以窺見現(xiàn)代工業(yè)產品高速發(fā)展的一瞥。值得一提的是,Same真的用我們生活中常見的牙刷塑膜封裝方式,把這本書包裝了起來。
這些紙本每次只印幾十份,多時幾百份,賣完便絕版。仿佛藝術家手中的裝置一般,不愿回頭復制過去。
“我買了這么多年攝影書,發(fā)現(xiàn)有個問題——這些東西都很孤立,一冊一冊,像作品的感覺。而雜志可以將這些東西匯聚起來,或多或少起到梳理的作用。把它們放到一起討論時,一切會變得更清晰。對我們自己來講,工作也好、喜好也好,都是一種很好的梳理?!?/span>
所以一定程度上來說,Same出品的刊物,都帶著一種攤在公眾眼皮子底下的私人感。
最近剛出爐的《Closing Ceremony》第二期,主題就從前年團隊被美國拒絕入境的經(jīng)歷中獲得靈感。那時候Same帶著第一期雜志參加紐約藝術書展,結果在底特律轉機時被拒絕入境,警察告知要么回去要么進監(jiān)獄。就這樣他們被安排上了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在當?shù)睾驒C樓等了大約八個小時后坐上了回上海的飛機。
于是他們決定談談美國,談談那方未曾進入的土地上的影像是如何來輸出深入人心的觀點。因為這本雜志,我們得以通過攝影師的鏡頭觀看那些分外平常、帶些幽默與反思的美國式崩潰。用藝術評論家Robin Peckham在書中留下的話來說,就是“看看有關崩潰的照片總比思考崩潰感覺要舒服”。
“從不太常見但不是完全顛覆的角度拍攝自由女神,主要對焦在自由女神的腋窩,或者說是腋窩旁邊褶皺的衣服,把紐約的天空變成一塊空白的石板,為自由劃破紐約的天際線。”
“一名男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將臉埋入一個臟塑料袋中?!?/span>
“談論攝影這種媒介時,這一切都不是現(xiàn)實——它只是一張照片;-)”,來自上圖攝影師Chris Maggio。
這本雜志混亂、荒謬、鋒利,來自現(xiàn)實卻高于真實,原來大洋彼岸的人民和我們看的是同一個月亮。團隊從政治、性別、消費、階級等現(xiàn)今全世界在熱議的話題切入,以美國為鏡著手編輯?!斑@些話題現(xiàn)在在美國非常矚目。所以我們感興趣這些藝術家去討論一個這么具象的話題時,會通過什么樣的方式去進入?!?/span>
除了影像,雜志中的文字也是Same相當看重的部分。他們的文字介紹大多從對攝影師的了解入手,而非其個人地位如何;同時邀請評論家、藝術家、教育家從視覺文化研究的角度,將主題反復挖得透徹。
比起面面俱到,團隊更注重去平衡紙本的開放性,而不是通過講述具象的故事與話題,傳達一種事物的定義——讀者如何解讀,是讀者的事情?!鞍央s志變得更開放,觀賞性也會更高。”
“如果用三個詞來形容Same Paper的性格?”
“低成本、穩(wěn)重、享受。”
如今的Same Paper團隊,有六個人。自有項目與商業(yè)項目的合作約是六比四,人員分配上常會重疊和交叉。
關掉實體店之后,他們通過社交平臺發(fā)布產品、推薦攝影師與藝術雜志書籍,偶爾興致來了POP-UP回現(xiàn)實世界中,與許久未見的讀者寒暄寒暄。在Same眼中,制造話題帶入讀者,遠比營造圈子留下讀者要有說服力的多。
這里提及的“話題”,在我看來,是一種不盲目追著時代跑,卻為這個時代留下自己零星意見的開放性討論。
今年前往北京參加abC藝術書展的Same,因為兩地同時雷暴,在上海虹橋機場經(jīng)歷了航班取消、改簽、取消、改簽,于是索性搭起臨時展架在機場擺攤。
最近他們發(fā)明了一款可以穿的Zine,在T恤內里的標簽上大做文章。小鵬受到了自己那件總掉出兩頁洗標的睡衣白T啟發(fā),它沒什么意義卻總露出馬腳——但如果把它做成漫畫,就可以隨時隨地翻閱它。
團隊立刻拍大腿做決定,與三位喜歡的藝術家取得聯(lián)系,畫了三本12頁的漫畫書,以衣服的形式與讀者見面?!鞍蚜餍形幕妮d體通過好玩的手法把它變一變,大家更樂于去接觸它。而且我覺得并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書的,并不是某個人都需要去接受你的觀點,是吧?”T恤這種媒介在他們手中,沒有門檻也相對自由?!八赡?span style="color: rgb(127, 127, 127);">(指消費者)以前非常不文藝,只是不小心買了一件T恤,翻一翻就開心了一下。”
Same經(jīng)常投入人力經(jīng)營這些看著不太盈利的自有項目,將其視為一種Demo,也擺明了自己“不以服務商角度做事兒”的態(tài)度。2017年,Same成功“碰瓷”三星,推出一系列“山寨品牌”SAMESUNG的商品,玩弄了一把這個在童年風靡一時如今卻充滿爭議的世界級品牌。甚至穿戴這些印有團隊名字的衣帽,把照相機與閃光燈架進了上海某間三星旗艦店,與其單方面強行合作。
今年更是“變本加厲”地推出《Closing Ceremony》的副刊《Amazine》,持續(xù)挖掘亞馬遜作為全球最大免費道具庫的潛力。小鵬坦言,亞馬遜是自己接觸藝術書籍的渠道之一,但它總打著“先買后退”的旗號糊弄人,一般說來使用后的商品便再難退換。Same向世界各地的攝影師發(fā)出邀請,借助亞馬遜的退貨功能,以購買道具、留下圖像、再退回道具的方式進行主題創(chuàng)作。攝影師用技術,在道具與線上產品中營造出了某種游離感,同當下的生活方式潮流與消費主義焦慮開了次玩笑。
這兩年來,國內藝術書展的門票屢屢售空,去到現(xiàn)場更是不得不摩肩接踵?!坝懈嗳嗽谧鲞@個東西的話,總會有人攀比?!币舱且驗槌霭娣介g種種攀比的出現(xiàn),這個行業(yè)的參與者才更用力氣,這件生意也越來越有意思了。“我覺得做這個行業(yè)不需要那么平和,大家可以尖銳一點、大膽一點,生產更加充滿想象力的東西?!?/span>
可換個角度看,在如此火爆的城市視覺文化限時狂歡下,獨立藝術實體店卻在光還沒來得及照到的地方一間接著一間銷聲匿跡。
好在有些結束并不代表真的死透了。
在實體店階段性落幕前,Same拍了拍曾經(jīng)遇見過的朋友們,語氣平淡地說了句:
“Closing Ceremony,Be Happy.”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
更多關于美好生活的方式與姿勢,
請移步我們的兄弟號創(chuàng)意城市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