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記憶中，漢服第一次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是在2003年，一個名為王樂天的電力工人，以復興漢服的名義身穿漢服走在鄭州的街頭，引得眾人側(cè)目。

這則新聞在當時頗有獵奇之意，在十多年前，穿漢服對我們而言是件陌生的事兒——與其說是陌生，不如說是古怪。

在那時，你要是穿著一身漢服走在街上，少不得接受四周好奇眼光的檢閱，來來往往的人偷偷指點。偶爾也遇見直爽的好奇：

“你們在做活動嗎？”

“你們在拍電影嗎？”

“你穿的這是什么？和服嗎？”

甚至，穿著漢服還有點危險。2010年，在成都春熙路身著改良曲裾的女孩子，被路人誤認成和服遭到粗暴的攻擊，至今提起都令漢服“同袍”悲傷憤慨。

但時代的確變了。如今，在大街上見到穿著漢服的男孩女孩不值得大驚小怪，更不用說在現(xiàn)實生活后花園似的網(wǎng)絡世界，美美的漢服寫真照片，美妝博主推出專門的復古妝容和發(fā)型教程，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漢服愛好者集會。

想?yún)⑴c不難，但若要深入了解，也會令人感到驚訝，漢服絕不僅僅是“一件好看衣服”那么簡單。

對于很多人來說，漢服和它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可以稱之為一種審美追求，乃至一種信仰。

服章之美謂之華

 對漢服圈的冷嘲熱諷向來不少，也充斥著不少偏見。直到現(xiàn)在，依然有很多人認為大多數(shù)漢服愛好者們只是喜歡漂亮服裝的淺薄者。

但漢服本身，的確擁有擔起全民族審美認同與共識的資歷，也有著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載體”的資本。 中國又稱“華夏”，這一名稱的由來，本就與衣裝有關?！渡袝x》注：“冕服華章曰華，大國曰夏?！?/strong>《左傳正義·定公十年》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strong>

自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漢服已具基本形式，歷經(jīng)周朝禮法的繼承，到了漢朝形成完善的衣冠體系并普及至民眾，這種衣冠體系的影響力，甚至波及到了整個漢文化圈。 

縱觀歷史，漢服緊緊纏繞著中華文化的發(fā)展脈絡，它橫跨眾多歷史朝代，并伴隨著時代思想和審美觀念的變化展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 

東晉上虞入坑漢服迄今已有13年，她是溫州市漢服協(xié)會會長（全國第一家以“漢服”為名的非盈利性質(zhì)社會團體），也是一名分享生活方式的博主，在她看來：“漢服背后，能串聯(lián)起從黃帝到明末清初如珍珠一樣的服飾歷史?！?/span>

 一部分真正熱愛漢服的人，都會因為自己身上的衣服而對自己有相應知識性的要求，將服裝的形制變化同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乃至地理和氣候因素相結(jié)合，從服飾的角度去閱讀歷史。

漢服集會和社團的活動，也并不是一群人穿著漂亮衣服拍照選美那樣簡單，他們將一些重要的古代節(jié)日從故紙堆中拾掇出來，比如“花朝節(jié)”。

這個節(jié)日據(jù)說是花神生日，在春分前后，與“中秋”相對。在古代，花朝節(jié)日期間，人們紛紛身穿漢服，結(jié)伴到郊外游覽賞花，稱為“踏青”，姑娘們剪五色彩紙粘在花枝上，稱為“賞紅”。如今的漢服同袍們也依樣在百花叢中舉行傳統(tǒng)祭花神儀式，行漢禮，恢復舊民俗，看起來很是風雅。

他們還在七夕乞巧，組織祭祀，玩一些聽名字就很雅致的游戲——諸如曲水流觴或飛花令。如果你深入其中，就會發(fā)現(xiàn)漢服文化的影響之大，遠遠超過了一件漂亮衣服本身。

由于漢服多為平裁，較為簡單，所以買自己喜歡的布料，親手制作便成為了漢服愛好者們的進階技能。

東晉上虞回憶到：“家人中最理解我的應該是奶奶，她支持我穿著漢服，她一眼就說這就是我們的傳統(tǒng)服飾，她稱作「本家衣」，并手把手教我自己做一件漢服的基本流程?！?/span>

正如另一位同袍清歌，她擁有的漢服數(shù)量算不上多，但全為她自己手工制作：“早些年，市面上賣的漢服大多不合心意，正巧家里之前開過服裝店，還留著兩臺設備，就萌生了買布自己做的想法。上網(wǎng)搜了搜教程，發(fā)現(xiàn)并不難辦。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逐漸接觸到了更多的名詞，例如接袖、系帶、壓褶之類的，嘗試做了一套簡單的齊胸襦裙，效果還算滿意，后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span>

漢服是一個重要的介質(zhì)，真正的熱愛者愿意為它點亮技能點、深入學習思考，他們通過漢服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對于這些人來說，漢服的確為他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展開了一個更加豐富多彩的人生。 

漢服圈是個什么圈？

 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若有一天突然對“漢服”感興趣，就可以立刻在網(wǎng)絡上獲取豐富的信息，也有足夠多的渠道讓你尋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很快成為“圈內(nèi)人”。好奇者的大量涌入，在迅速破圈的同時，也因為低門檻讓漢服圈顯得魚龍混雜。 

根據(jù)天貓與第一財經(jīng)的《線上漢服消費洞察報告》，2017-2019年，漢服的銷售量正以極快的速度增長。在消費者中，女性占八成。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此言不虛，近年來，漢服受到頗多爭議，離不開“圈內(nèi)”雜七雜八的“規(guī)矩”和紛爭。 而接受采訪的幾位漢服愛好者不約而同地對自己和漢服圈的關系做了這樣的描述：“身在其中，又在其外”，不混圈，但樂意和各種各樣喜歡漢服文化的人交流，分享穿搭經(jīng)驗和文化認識。這是他們的共識，也多少是由于圈子本身的復雜性。

所謂的漢服圈在內(nèi)部有著無形的鄙視鏈，在這之中，漢服定制品牌明華堂站在鄙視鏈頂端，在他們官網(wǎng)上，一套服裝價格從幾千到上萬，而工期甚至已經(jīng)排到了2021年底。 

明華堂的確雍容精美，但并非所有人都有，于是鄙視鏈不斷延伸：你的漢服是宋明還是漢唐，是買的還是做的，是山是正，是漢服是仙服，是從哪家店買的……都成為了一部分“同袍”之間相互攀比的內(nèi)容。 

首先在于店鋪。在漢服圈，“原創(chuàng)店鋪”與“山寨店鋪”的爭執(zhí)由來已久。早期出售漢服的店鋪少，而且家家標榜手工刺繡手工裁剪，不少“正店”則用“原創(chuàng)不易”換來一大批人無條件支持，穿著所謂山寨漢服的人被稱作“穿山甲”遭受羞辱，甚至從線上撕到線下。

但購買正店服裝也不全然快樂。工期長、使用布料廉價、價格虛高。而且一概不退換，消費者還要為了維護他們的原創(chuàng)心甘情愿承擔所有風險。

可以說，有些漢服店的確被慣壞了。比如天貓漢服頭部品牌，粉絲規(guī)模達300萬以上，會員規(guī)模超過30萬。而就在上個月，它對客戶的惡意備注點燃了消費者長期積累的怒火。

這邊廂“山正”“是非”還爭得不可開交，那邊廂“漢服考據(jù)派”和“仙服派”又是另一番水火不容。“考據(jù)派”認為漢服是對中華文明的回溯，需要嚴謹對待，形制絕對不能出錯（但網(wǎng)上看起來很有道理的形制考據(jù)也難保是對的）。但是“仙服派”卻覺得穿漢服是圖個開心，不需要嚴守規(guī)矩，穿著漂漂亮亮就好。 

這兩派在社交媒體上相互陰陽怪氣，甚至雙雙斯文掃地，在這樣的分歧下，支持“漢仙分家”的人不在少數(shù)。 

這兩方相互看不順眼由來已久，有極端的“漢服黨”認為，那些打著“復興不是復古”“我就喜歡漂亮衣服”的人不過是消費主義的韭菜，至于“漢洋折衷”，更是泱泱華夏之恥辱。“仙服黨”也對“老古板們”不屑一顧，認為他們對所謂“正統(tǒng)”的計較，遠遠超過了對漢服本身的熱愛，漢服反而成為了一種彰顯優(yōu)越感的道具。 

不得不說，漢服在當今社會生活中的確不那么實用，清歌調(diào)侃漢服若是日常久穿，下擺和衣袖可能拖成“抹布”。但對于“漢洋折衷”，她還是不太能接受：“不喜歡把漢服變成蕾絲和蓬蓬裙，讓漢服失去了原本的韻味?！?/strong>而對于漢元素，她持一種期待又觀望的態(tài)度：“漢元素在日常服裝的運用上確實有很多可以探索的東西，現(xiàn)在還很稚嫩。”

 清歌代表著很大一部分愛好者群體面臨的困境，他們認識到了漢服在當代社會具有的局限，但又沒有尋找到同時符合日常與審美的民族服裝。 在漢服圈的紛爭中，我們或多或少能看出當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復興中的矛盾。

其實這種矛盾不僅存在于漢服之中，也存在于有關文化與生活的方方面面。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曾經(jīng)歷過斷層（這種斷層最主要的來源其實是滿清入關之后），它并非循著自然的軌跡從古代發(fā)展到現(xiàn)代，而是依靠“復興”。由于這種斷層的存在，就讓這些遙遠的傳統(tǒng)文化顯得尷尬。 

的確有一部分人墨守陳規(gu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傳統(tǒng)，卻并沒有真正認識它，只是刻板地模仿，罔顧現(xiàn)實的需求。另一部分人則恣意放飛自我，特別是審美教育較為缺失的情況下，有時候難免出現(xiàn)一些古怪的產(chǎn)物。

這兩派看似完全對立，但根本卻是相同的，那就是對真正傳統(tǒng)文化的陌生感，以及想要尋回失落的文明，補上斷層，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稚拙。

沿襲傳統(tǒng)的時代正裝

 在紀錄片《了不起的匠人》第二季的第五集《一個香港仔的漢服夢》中，志玲姐姐的旁白這樣說： 

“漢服，不是停留在前代王朝的舊衣，而是沿襲傳統(tǒng)的時代正裝?！?/strong>

在我看來，東晉上虞對“不停留在王朝的舊衣”這句話的詮釋很出色，她雖然日常穿搭都離不開漢服，但能夠自如地運用漢服搭配各種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服裝（還有視頻教學），同時她對“漢洋折衷”和“仙服”并無芥蒂，對漢元素的態(tài)度則更加開放： “‘漢洋折衷’和‘仙女服’，它們都是文化差異的一種表達，這能豐富漢服現(xiàn)代化穿搭風格，也能助力漢服多次元‘破圈’，這對于在發(fā)展中階段的漢服，其實是很富有色彩、活力的文化碰撞。‘漢元素’其實被認為是現(xiàn)代化場景中衍生出的新式漢服，我們身處于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在不斷交流借鑒不同的文化因子，那些設計比較優(yōu)秀的‘漢元素’是否能被納入‘現(xiàn)代漢服體系’，其實得看后世的評判。” 

她的確不喜歡“應用了較低質(zhì)感的面料去迎合大眾的浮夸喜好”的仙服，但在其形制正確的基礎上，也并不反對更豐富的元素存在。

 而對于“時代正裝”這個說法，同袍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傳統(tǒng)節(jié)日。 清歌提到：“日常各安其服，但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時，大家可以穿著漢服在街上問好。這就是我內(nèi)心中漢服文化最理想的狀態(tài)?！?nbsp;

東晉上虞早先做過一本雜志叫《漢服時代》，在那里，他們對‘中國人的現(xiàn)代生活’有著大膽的設想，讓衣食住行皆遵循著中式的風格和發(fā)展規(guī)律，保持傳統(tǒng)中式禮儀，在節(jié)假日也能和日本的煙火大會、七夕祭一樣聚集在一起共同慶祝。 當然，漢服同袍們也要記得，我們?nèi)缃窬吞幵谝粋€多元的文化環(huán)境中，漢服是多元文化發(fā)展中的一個，它需要在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也需要多去融合，博采眾長。

《線上漢服消費洞察報告》中還有一個足夠令同袍興奮的數(shù)據(jù)，在當前，漢服的已購用戶的數(shù)量達到一千八百萬，而可撬動的潛在用戶有四億一千五百萬的驚人規(guī)模。 這個數(shù)據(jù)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漢服文化傳播的潛力，也讓我們對有朝一日彌合文化斷層多了些許信心。 

但也許漢服圈還需要更多的包容，而不是一群人一味沉浸在想象中的世界，兀自紛爭不休。我們需要更多真正愿意發(fā)揚漢服文化的人，才能讓它在時代中重獲新生。

漢服，對我而言是一個欲入其門而不得其法的圈子，漢服的魅力令人傾心，但圈子的諸多規(guī)矩和需要補的大量知識又讓人望而卻步。

 有人給予漢服太沉重的擔子，并悲觀地斷言：“當一個致力于復興文化的群體變成服飾愛好者群體時，就已經(jīng)失去發(fā)展基石?！?nbsp;

在我看來，很多人心目中的傳統(tǒng)文化已在遙遠的空缺中漸漸被神化，成為了一種金光燦爛的幻想。但事實上，它本應是平凡日常，是黎民百姓，是傳承了五千年的朦朧感覺，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一切全都與之息息相關。

傳統(tǒng)文化也好，漢服也好，從來無需放低身段，因為他們不曾高高在上。

 我們渴望的漢服理應是生活化的，也理所當然地應該在日常生活中煥發(fā)如流行服飾那樣的生機和魅力。 漢服很美，但穿它之前，也無需沐浴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