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鏡快進
我是個擁有五千張D版DVD的正常人,有一點點小變態(tài),這些廉價收藏品被幾年間的數(shù)次搬家倒騰得完全無序,一開始立下按字母分、按導演分、按牛比程度分的規(guī)矩,到最后都忽略不計了,任由它們在柜子和儲物箱間漂流,久而久之,似乎隨歲月流淌發(fā)出了咕嘟咕嘟聲。有些起風的半夜,悶了想看個啥解解乏,手伸進去,摸到哪張是哪張。
記得是一個夏日,臺風,連續(xù)三天被困家中,便整理起那些圓圓熟料片兒。到大約一半時,有兩張緊貼著的片子突然躍入眼簾,電光火石叫我吃一驚。一張叫做《你那邊幾點》,一張叫做《下午五點》。前面是臺灣蔡明亮的片子,后面是伊朗才女導演莎米拉•馬克馬巴夫的片子。
一問一答式的相遇,就五千中選二的狀況而言,概率應(yīng)該是相當之低。卻不知它們是如何天衣無縫地黏到了一起?分明地記起購買時間前后相差該有個一年多。
有點寒,我趕緊對自己說,生活便由大量大概率事件和小部分小概率事件累積而成,深呼吸,深呼吸,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詭異?
然而五千張依然構(gòu)成了一個令人甚為不安的意象,如同某種隔離樁,把我拋到了生活之外,沒日沒夜地觀看,一段段華麗,一種種憂傷,真實,幻夢……直到終于選擇帶著只小小旅行箱離滬那一天,也只不過囫圇下了其中的不到1/3。如今我常會在京城老城墻下的晚霞余光中想念塑料片兒們,默默祈禱它們的抗氧化能力可以支持足夠年限,Someday I’ll come back, yes I will.
倘若在法國人讓•波德里亞的視角下中審度,凡形成交換,即構(gòu)成消費。如此完全可以說,當不覺中積攢下這些數(shù)字化的影像記錄,我便是在用此種方式消費著時間及時間的附屬物,這兩個過程天然地綁定著。且說德勒茲談?wù)撾娪罢軐W的書標題作《時間•影像》,的確再恰如其分不過,還能有比影像更忠實于人類存在——即占有時間——的證物嗎?
它太實用了,感受速度和流逝,標記一些節(jié)點,分割有限與無限,都一一做到。
我曾用五千張錄有各種影像的DVD標定了2005~2008三年中自己的行為,記得它們先來后到的次序,記得在怎樣的心情和天氣下看了哪一張,記得基本上的時長和卡殼位置,記得細節(jié)和音樂,記得故事發(fā)展到哪個環(huán)節(jié)時門外響過門鈴聲,或是被手機鈴聲打斷,接起來,或憂或喜的消息……此刻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昨日纖毫畢露,自腦海中浮泛,啊真不可思議那些長長短短的瞬間我竟都經(jīng)歷了!
經(jīng)過了這么曲折的鋪墊之后,真正需要談?wù)摰母拍钜矐?yīng)該露面了:它叫時間知覺,其標準化的定義為“對客觀現(xiàn)象延續(xù)性和順序性的感知”。
感謝D版商,他們的辛勤勞動成果賦予了本人一個特定時期內(nèi)時間知覺的完整性,不可撼動。
日常,人能清晰地感覺時間獨立于空間之外,兩者似乎根本無法在屬性上找到什么共同之處——舉例來說:我們似乎總是能夠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至于所在的時間,說出口的一刻便已消失不見了;我們也可以在三維空間的任一方向上移動,所經(jīng)過的時間卻無法倒流回溯,永遠只有一個指向。
但,時與空在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里是統(tǒng)一的,老人家說:時間可以扭曲,和空間維度不可分割,連為一體。因此,對空間實施的所有行為都可以對時間實施。多奇妙的感覺啊,如何做進一步解釋?科學家繼續(xù)告訴我們,如果我們的速度足夠快,譬如說,趕得上光,那么回溯時間也不是不可能,就這個意義,第四維和其他三維并無二致。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如果我搭乘一艘光速飛行器,躺在上頭把五千張DVD都看一遍過去,而期間歲月不曾流逝一分一秒,也完全是可能的。想想都很激動,讓我憂傷起自己居然竟然還在隨著地球自轉(zhuǎn)??!
我和我的祖祖輩輩都活不得不在這只慢吞吞轉(zhuǎn)悠著的球上,和只有一個矢的時間共處著,一路走來,從外在形式上獲得計時的能力都步履維艱,日晷、沙漏、擺鐘、石英鐘、電子鐘,及至今時今日的原子鐘,技術(shù)旅途上可謂峰回路轉(zhuǎn)。但事實上,后來逐漸意識到,我們體內(nèi)早存放著一只時間的度量衡,它來自呼吸、心跳、脈搏,來自細胞運動、神經(jīng)元放電,來自生物節(jié)律……這只不停走的隱形鐘使得人無需通過試聽便能判斷季節(jié)晨昏,以及處于一天中的哪個階段。
內(nèi)外兩種度量衡,共同投射在我們的主觀感受上,便有了時間知覺。
對人而言,時間知覺是會隨著身體功能的完善程度而逐步發(fā)生變化的:初生嬰兒僅僅能區(qū)分出持續(xù)約數(shù)十毫秒的聲音:16~18個月之后,對一系列持續(xù)數(shù)秒的簡單動作產(chǎn)生了認知:其后一直要等到一個孩子長到8歲,方知如何使用鐘表:步入青少年,記憶中的事件及其相對重要性將對時間流逝的估算產(chǎn)生影響,并成為標記;步入老年,對于不同時間長度之間差異的敏感性逐漸衰退。1996年,一位美國心理學教授Peter Mangan讓兩組年齡分別在19~25歲和60~80歲之間的實驗對象“估算”出3分鐘的時間長度。結(jié)果年輕組的平均叫停時間是3分零3秒,而年老組平均會讓秒表多走40秒!這個實驗的確證實了年齡越大,低估時間長度的傾向就越明顯。
常常聽到長輩說,時間過得真快啊,從前覺得多半出于他們看見小孩子長大而發(fā)出的感慨,但隨著年歲遞增自己也不禁確乎感受到了這種情況,沒錯便是如此。
很多年過后,那些高考前的漫漫長夜還會留在腦海,而一些生命中的危機也會占據(jù)著記憶中的很大片,像經(jīng)過了放曬一般溢滿,即便我們不相信它們的真實比重有那么大。這僅僅出于錯覺嗎?
另一位美國神經(jīng)科學家David Eagleman曾用各種實驗考察人的時間知覺和記憶之間的關(guān)系。在一個實驗中,他讓參與者從150英尺的高空向后落下,最終落在一張網(wǎng)上,好似“蹦極”一般。期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數(shù)秒內(nèi),他們會經(jīng)歷極度的心里恐慌。這實驗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研究人員要求參與者在心中分別估算自己和其他人落下來各經(jīng)歷了多長時間,結(jié)果,大多數(shù)人得出結(jié)果是自己的這個過程比別人長了大約36%(實際上是一樣長的)。第二部分,為了確定這種時間錯覺是否真的會導致他們看到更多事件發(fā)生,實驗采用了一種特殊的“知覺計時器”,將它綁在參與者手腕上,上面有一個屏幕會閃現(xiàn)出數(shù)字,而閃現(xiàn)速度能加以調(diào)節(jié)。可以設(shè)想,倘若“時間知覺”真的被放慢了,那么參與者就能夠在做自由落體運動時,更容易地辨認出閃得更快的數(shù)字。然而事實證明,參與者還是只能讀出以正常速度顯示的數(shù)字,如果把速度調(diào)得更快,他們就會無能為力。研究者認為恐慌狀態(tài)下大腦在正常記憶以外建立起了第二套記憶系統(tǒng),這樣,與此有關(guān)的記憶就會變得豐富和密集,導致人們認為它占用的時間比較長。
以上說法還可以延伸一下,用來部分地解釋“為啥隨著年齡增長,覺得日子越過越快”問題,道理也一樣。因為當你是個小孩時,會在經(jīng)歷中保留大量的記憶,而當長大后,很多都經(jīng)歷過了,留下來作為記憶的就越來越少。
嗯,留下來作為記憶的,將一定會越來越少,這就,是時間的剝奪,哪怕我曾經(jīng)擁有過五千張 DVD也無法改變?nèi)魏问聦崱?/p>
via 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