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景亦是一詩:《聶隱娘》中的唐詩
文/ 周眠
編輯/ SCIASCIA @TOPYS
難看而驚艷,乏味而耐品,去戲劇性而有張力,苦而極甘。不像電影,回歸電影;不似武俠,開創(chuàng)武俠。需要做足功課,需要心無掛礙。孤鸞照鏡,獨不見鏡;空鏡頭中,無限說話。
人物理順后,可作唐詩品,涵泳其中的人情味道,會得到享受吧。
在這里品得具體些。
#“對”的辦法有很多種,過于“正對”,反成死對,所以詩中有馬,圖中可能未必有,但求氣氛相照,給以詩境的啟發(fā)。但個人知道的有限,發(fā)出來大家批評。
#如果看不過來,建議取自己有感覺的二三處地方,仔細看看,必有所助益。下篇中,我會提供全篇最后一首詩的簡單鑒賞做個示例。
#感謝豆瓣上提供的劇照。
兵戈不見老萊衣,嘆息人間萬事非。
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
黃牛峽靜灘聲轉(zhuǎn),白馬江寒樹影稀。
此別應(yīng)須各努力,故鄉(xiāng)猶恐未同歸。
——杜甫《送韓十四江東覲省》
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
拔劍捎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
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曹植《野田黃雀行》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驂(cān):古代駕在車前兩側(cè)的馬。)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
——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半坡以南純浸山,動影裊窕沖融間。
船舷冥戛云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guān)。
——杜甫《渼陂行(渼-měi 陂-bēi)》
(聶母對鏡圖缺)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下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知含愁獨不見,使妾明月照流黃。
——沈佺期《獨不見》
(聶姑下堂圖缺)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
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韋應(yīng)物《長安遇馮著》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杜甫《羌村》
(春樹行人圖缺)
青松來風(fēng)吹古道,綠蘿飛花覆煙草。
我家仙翁愛清真,才雄草圣凌古人,欲臥鳴皋絕世塵。
鳴皋微茫在何處,五崖峽水橫樵路。
身披翠云裘,袖拂紫煙去。
去時應(yīng)過嵩少間,相思為折三花樹。
——李白《秋浦歌·爐火照天地》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譯:嘰嘰啾啾分明是煙霞中羽光翻浪,影影綽綽兀立在喬木上百鳳朝凰。)
……
穎師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李白《玉階怨》
(白牡丹圖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李白《清平調(diào)·其一》
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盧照鄰《長安古意》
桃時杏日不爭濃,葉帳陰成始放紅。
曉艷遠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風(fēng)。
——韓琮《牡丹》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李白《俠客行》
貴人飲金屑,倏忽舜英暮。平生服杏丹,顏色真如故。
——劉禹錫 《馬嵬行》
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
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
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城功。
九衢一日消息定,鄉(xiāng)吏籍中重改姓。
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
——王建《羽林行》
(聶父佇立觀望圖缺)
這張圖沒找到但也想說一說,覺得真是把唐朝的時空拍出來了。這電影里并沒有一個人寫詩,為什么用唐詩配圖?答,雖不寫詩,但詩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共用空間。唐詩擅寫春和景明,應(yīng)制唱和,或陰風(fēng)愁雨,羈旅漂泊,胡天塞外,瀚海闌干,宦海城闕,杯酒永別,浣紗綠暖,鹿柴春苔,寂寞空潮,故壘蕭蕭,玉堂春閨,陌頭楊柳——這后邊是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焦慮,士子對政治的焦慮——聶父的佇立有著一般心緒。
(田舅深闈病臥圖缺)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白居易《長恨歌》
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君不見東川節(jié)度兵馬雄,校獵亦似觀成功。
夜發(fā)猛士三千人,清晨合圍步驟同。
——杜甫《冬狩行》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當(dāng)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李白《春思》
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不見還。
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
——張潮《江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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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劇照有一張電影之外的,有意思,那也配一張?zhí)圃娭獾模?/span>
東坡先生無一錢,十年家火燒凡鉛。
黃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鬢無由玄。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誰似濮陽公子賢,飲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學(xué)得忘家禪。
門前罷亞十頃田,清溪繞屋花連天。
溪堂醉臥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風(fēng)顛。
我游蘭溪訪清泉,已辦布襪青行纏。
稽山不是無賀老,我自興盡回酒船。
恨君不識顏平原,恨我不識元魯山。
銅駝陌上會相見,握手一笑三千年。
“他說:‘好吧,時間快到了,話也不多。
可惜,我從來還沒跟你好好談過。
過去,我一直認為你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
其實,這都是我的愚蠢和過錯。
你是這個時代的真正的主人,
你安于這個時代,跟它完全調(diào)和;
我呢,我是屬于另外一個時代的人,
在這個世界里無非是行商和過客。’
(郭小川,《深深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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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唐時之心,此片在我眼界中,影史第二。
為了風(fēng)中流動的詩意,選擇了無言,絕圣,棄智。
——這聽上去像一句傻話,但是,
可找得到更符合(或觸摸到)唐詩精神的電影?
可對比動畫的聶隱娘前史,美則美矣,但是挑不出多少畫面做層次豐富的唐詩品察。
相反,這個電影中隱著無數(shù)個小片段,篇篇有前史的精彩。
只要簡單地捋順了人物關(guān)系,自可到里邊去探尋想象——就像兒時讀小人書那樣。
臥虎,藏龍,隱娘。
下編里,人物在發(fā)展,不滿足于詩配圖了,通過詩境配人物的心境。
有點晦澀,但不得不如此。
閑言少敘,我們繼續(xù)。
(這一畫面和之后聶鋒站起的畫面,尤為出神,對女兒的詰責(zé)疼愛決絕不忍進退兩難,成就一種氣韻)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云冥冥, 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dāng)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quán)歸臣兮鼠變虎。
或言堯幽囚,舜野死,
九疑聯(lián)綿皆相似, 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fēng)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 竹上之淚乃可滅。
(看到評論:虞候跟他老婆說完話,互相站著,一股傻愣愣的氣息蒙到了銀幕上,他們傻站著的同時,我們也從電影院那份夢幻承諾中掉了出來,屁股沉甸甸地坐在現(xiàn)實中,為這份毀約感到煩躁。——我的理解見上)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guān)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
維時遭艱虞,朝野無暇日。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篳。
——杜甫《北征》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李白《送友人》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白居易《長恨歌》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白居易《長恨歌》
原頭火燒靜兀兀,野雉畏鷹出復(fù)沒。
——韓愈《雉帶箭》
當(dāng)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
——韓愈《山石》
洛陽宮殿化為烽,休道秦關(guān)百二重。
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
朝廷袞職雖多預(yù),天下軍儲不自供。
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金甲事春農(nóng)。
——杜甫《諸將五首》
(這畫面熟悉侯導(dǎo)的電影就會熟悉,但是這里作為魏博寫照,有“肯銷金甲事春農(nóng)”的味道。聶不殺田,也在于此)
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
——孟郊《長安早春》
(前邊都寫皇室,忽到了農(nóng)家。這句詩可以細看。)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杜甫《北征》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游。
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
——李商隱《安定城樓》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
——《送友人》薛濤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李白 《菩薩蠻》
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線更帶朝煙。
花落家僮未歸,鳥啼山客猶眠。
——王維《田園樂·其六》
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歲??噙t。
白頭富貴何所用,氣力但為憂勤衰。
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
斗雞走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宋詩)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fēng)吹。
原嘗春陵六國時,開心寫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
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
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
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
(田季安(?-812年),唐朝藩鎮(zhèn)節(jié)度使、軍閥,前任魏博節(jié)度使田緒第三子,節(jié)度使田承嗣之孫。娶昭義行軍司馬元誼之女為妻。衙內(nèi)兵馬使田興(后改名田弘正),規(guī)勸田季安。田季安不聽,反而遷怒于田興,田興“陽為風(fēng)痹,灸灼滿身”。田季安長期沉溺酒色,患風(fēng)病,殺戮無度。元和七年(812年)八月,田季安暴死,其子田懷諫年十一歲,大權(quán)落入家僮蔣士則手上。眾推田興繼任節(jié)度使。其他兒子有田懷理、田懷詢、田懷讓。)
(這里的音樂,延及片尾曲Rohan(法國布列塔尼半島民樂隊Baged Men Ha Tan),出色地塑造了藩鎮(zhèn)節(jié)度使自身的一個“隱”的狀態(tài)。后來謀士給田季安出的主意,款待朝廷軍隊,與成德明里討伐、暗訂協(xié)約,便化解了這一次朝廷出兵,讓朝廷的軍馬、對成德的討伐、對自身力量的削弱都“隱”入無形。而他要在“隱”的絕技里舞樂多久?)
颯颯東風(fēng)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夜境配李商隱、李賀詩最好不過。)
州城迥繞拂云堆,鏡水稽山滿眼來。
四面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臺。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驚從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
——元稹 《以州宅夸于樂天》
柳湖松島蓮花寺,晚動歸橈出道場。
盧橘子低山雨重,棕櫚葉戰(zhàn)水風(fēng)涼。
煙波澹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
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
(這里若配"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我覺得并不是。道姑和嘉誠公主照鏡子,用心是一樣的。更配“高天厚地一詩囚”。)
東野不回頭,
有如寸筳撞巨鐘。
(道姑讓隱娘去“斷其所愛”,她所經(jīng)營的天下是否也是惡道?這一回交鋒,正是隱娘給道姑“斷其所愛”。有人可能會遺憾,這里如果有腦后藏刃的俏麗一擊,豈不把整個片子提振了起來?這里何其可惜,羅丹去手何其可惜,導(dǎo)演何其舍得。)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對比上上張,隱娘的心境和道姑的有多么不同。下一張,則是隱娘自己“斷其所愛”。此間的心境如何?唯“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供君體會。)
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簡單賞析一下。
凄凄去親愛言事。此時沉浸凄凄,尚不知入于水波煙霧的視線相隔之苦;殘鐘與暮色既起,尚不覺鐘聲也會慢慢聽不到了;本以為漸行漸遠,但世事波上,布朗運動,相逢相遠,也無定數(shù);而此后偶然地,化為漁樵,濁酒相逢,也非人所能逆料吧。——所以我覺得此詩寫隱娘的心境,寫這個電影的心境,放在這里較合適。)
(因為近日的爭論,這個鏡頭有了新的意味:無論藩鎮(zhèn)之亂,還是觀念之爭,彌合世界的努力是徒勞的。描寫這徒勞之美,杜子美孟東野最擅長。)
楊王盧駱當(dāng)時體,
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
不廢江河萬古流。
(多說幾句:這幾天廣播里針對此電影愣是刷成兩派,極喜歡的和極不喜歡的,一部分人,是以為”別給我裝大瓣蒜了,這個我見過比你做得好的,是你自己玩砸了還裝“,這些人就我所見,恰是我友鄰中文化修養(yǎng)較好、某領(lǐng)域特別佩服的朋友。我以為這正是杜甫所說的”文體問題“。這個電影是一個故意回到唐代去找回的一個重大拙深的”當(dāng)時體“,之后再來看,是一個開創(chuàng)武俠套路、開創(chuàng)唐風(fēng)電影、開創(chuàng)審美格局的文體,但是在一些敘事領(lǐng)域駕輕就熟的人,對這樣別樣的開創(chuàng),反而沒有一般觀眾來得適應(yīng)。所以我以為可以多多理解第一句的苦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