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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報道 | 張新穎:一堂文學課

編者按??

 

2018年,歐陽詩蕾就曾采訪過復旦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教授張新穎,

他曾發(fā)表過諸多關于沈從文的文章,最著名的課之一即是《沈從文精讀》。

當時正逢沈從文先生去世三十周年,大多數問題都關于沈從文其人。

如今再一次采訪,問題則更聚焦于張新穎教授本人,

與以他為代表的中國文學研究者。

 

文學在這個時代到底意味著什么?

這篇文章中沒有答案,但讀完之后,你一定心有所感。

 

原文鏈接:

《GQ報道 | 張新穎:一堂文學課》

 

本文來源公眾號GQ報道(GQREP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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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教授張新穎寫了許多沈從文的文章,又寫了《沈從文的后半生》《沈從文的前半生》,為沈從文立了一個21世紀的傳。但對更多人來說,打撈舊紙堆有什么意義?我想到另一位研究沈從文的哈佛學者王德威,講沈從文時多次提到“抒情傳統(tǒng)”,我想,以王德威先生這封拒訪信中關于“抒情性”的闡釋作為導語,比我任何拙言都有意義與分量。

“抒情”的確是一個容易引起誤會的詞。我之所以對此有興趣,并非標新立異,而是直面當代社會的“感覺結構”(一方面濫情煽情矯情、一方面寡情無情)所作的回應。同時也呼應中國思想傳統(tǒng)“情理之辨”的邏輯,希望經過一個世紀的革命啟蒙后,重新正視歷史目的論、科學主義、勝利哲學之內之外的暗流。從古典倫理論述而言,情有如流水,有其不可測的層面。情所承載或正或反的定義,其實有待發(fā)掘。在目前的氛圍里,沈從文的意義是被低估了。

“情”對于知識分子而言,因此不必只是感時傷事,也不必只是喜怒哀樂而已,而是一種面對歷史現象的忖度、感受,以及批判——及自我批判——的界面。

——王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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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中的一堂課

手機屏解鎖,點微信,進群,53歲的教授張新穎按下“語音輸入”:“大家說一說讀完這本書的想法吧?!?nbsp;

二月復旦開學延遲,三月又四月。校園的樹枯葉落盡,又在枝頭撐開了新葉,學校還是沒復課,張新穎只能接著三月開始的線上討論課,“現在小孩打字特別快?!比盒畔④f了幾頁,課堂上就沒這么熱鬧過,他有點緊張,上滑屏幕看學生說了些什么。

一周讀一本書,主要由學生講,這一堂面對研究生的讀書討論課,張新穎從世紀初上到現在,他覺得還是課堂好,彼此間能見神情、氣息。而學生眼里,課堂卻常常陷入一種對峙般的沉默:老師問完,學生不說話,那老師竟也平心靜氣地安靜下去了,直至某位坐不住的學生發(fā)言救場,全場學生才松口氣。

“我就偷了個懶。”四月中旬,張新穎和我說起前一天的微信討論課。新冠疫情中,學生們無法返校,全國老師們都開始摸索視頻直播課。還好他這期沒有本科生課程,不然就得學著開視頻直播了。說完課,他立馬問:“我還是不明白啊,為什么這個時候費這么大力氣來采訪我呢?”

四月,我戴著口罩從北京來到上海,同時還帶著消毒液、健康綠碼和一肚子對張新穎的預判與時代的緊張感。去年以來,我頻頻在想一百年前的人們怎么面對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近期北島關豆瓣評論等事令人困惑,這次我打算一股腦倒出疑惑再得到解答。兩年前在我的電話采訪中談起沈從文興致很高的人,見面時竟這么緊張。隔著一張桌子,兩個人都像在努力配合對方工作。

這位復旦大學研究現當代文學的中文系老師最有名的課是《中國新詩》和《沈從文精讀》。后者出過講義,他又寫了《沈從文的后半生》《沈從文的前半生》,兩本書拼成了21世紀里的沈從文傳。但這堂課他這幾年不講了,“講課一定要有新鮮感,人不是不斷在重復”,“有點厭倦了?!?/p>

二十年前,張新穎帶第一位研究生黃德海時,學生 “讀得多,雜,不知深淺”,而現在中文系學生們卡在了第一道坎,閱讀量不夠?!按髮W本科的學分制是個很糟糕的東西?!睆埿路f說,學生們追著學分和績點跑,自由讀書、思考的時間大大減少了,討論課上挑選的都是他自己讀過、“不一樣”的書,學生都是聰明孩子,認真讀就能讀出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

學生們說起這堂討論課,似乎是另一回事:

學生甲:壓力很大啊,不想冷場讓老師尷尬,每次上課前我們都得商量下今天誰來說。

學生乙:老師要我們別在網上找書評,說我們能搜到他肯定都看過。

學生丙:書門檻有點高,課業(yè)忙,在讀書上花的心思確實沒以前學生多了。

課堂救場的往往是一位熱心于理論和主義的同學,“這不就是某某在某作品中曾經寫過的某形象嗎!”接著暢談一二十分鐘,他來,同學煩,不來,同學又慌。而老師不打斷和否定學生想法,課堂上常出現一幕,“一邊那位同學非常投入、侃侃而談,另一邊老師非常沮喪地坐在那里,好像在想怎么還沒結束?!?nbsp;

張新穎 攝影:陳村

因為疫情防控,復旦校園依然進不去。校外的樹招風嘩嘩響,路邊咖啡館里撲鼻而來的只有新一輪消毒水味,摘下口罩的張新穎先問我的新工作,又問我這次來訪。“我擔心你稿子不好寫呀。”連望我的眼睛也愁慮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寡言、生活枯燥、經歷單調,“你把想問的都問了,不用不好意思,我回答不出我就不回答?!?/p>

“你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沈從文研究?!蔽液V定。

“我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是一個教師啊?!彼@訝:“是教書啊。我覺得我是一個好老師,我要求自己做一個好老師?!?/p>

“你覺得自己和沈從文的生命有互文嗎?” 

“沒有?!彼⑿?,在我迫切目光下又努力了一把:“我不能說有?!?/p>

有那么一小會兒,在我對某些事情憤憤而談的時候,他倚靠在凳子上,厚厚鏡片下的眼睛越耷越細,像要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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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講了”

2005年,復旦中文系大四生周嘉寧選修了張新穎的中國新詩課。課上,老師總先一首首讀詩,他普通話不太好,但讀得格外認真,在字音嘆息中、文字肌理間,學生們像被帶入了一個共振氛圍里。而一講內容,講到一半,老師停下了。

竟然就這樣停下了,“他好像非常心安理得。”周嘉寧想不起具體課堂內容了,只記得學生和老師之間的長時間沉默,時間長到由于他那股淡定,臺下學生也不由覺得講課停下就是個很正常的事?!霸谝欢魏苷滟F、很平靜的沉默中”,所有人等他想好接下去往哪個方向講。

“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講了?!庇袝r,老師站在講臺上,望著學生們。

到復旦讀書前,周嘉寧19歲時就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流浪歌手的情人》。1999年開啟的“新概念”十年是文學乘著商業(yè)扶搖而上的“文學選秀”年代,她正是最早一批因《萌芽》雜志舉辦的 “新概念作文大賽”而出名的少年作家。2002年,周嘉寧沒去新概念作文大賽保送的學校,自己考去復旦文科基地班。她覺得中文系教的內容好像比文學要大,但具體是什么,也說不太清。

臨近畢業(yè),周嘉寧在一次課后攔住了要離開教室的張新穎,說要報他的研究生。這是倆人大學四年以來第一次說話。張新穎說,“如果是一個寫小說的人,你不應該在學校里面待著?!钡芗螌巿猿?。讀研中,她想了解老師時就去讀他的書,畢業(yè)后也一樣。

2010年,在對自己寫作和時代產生未有過的困惑時,28歲的周嘉寧鼓起勇氣回復旦找她的老師,磕磕巴巴地說她從沒和人講過的話:“我特別晚熟,花了很多時間理清自己是誰……我面對一個很龐大的世界,特別迷惘……我很確切地知道我可以進去,但不知道學習入口在哪里?!蓖瑯觾认虻膹埿路f也說不出太多,兩個人努力聊了會兒。

“由于他相信我能解決這些問題,我不知道為什么也相信了起來?!笔旰?,38歲的周嘉寧也忍不住覺得奇怪笑起來:“新穎老師帶我時比我現在的年紀還小一點,他當時會茫然嗎?”

“我對自己很有信心??!”一天后,張新穎對這個轉述的問題難得激動了一下。

教第一堂課時,張新穎32歲,剛從陳思和老師那兒博士畢業(yè)。他緊張,又對自己的研究充滿信心,第一堂就講他博士論文《20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里研究的章太炎、王國維,“現代意識的思想資源并非只能來自于西方或主要地依賴于西方?!敝v“主體”意識,講這些歷史中的人在中國現代意識的發(fā)生、對原有文化資源的發(fā)掘重造中所處的位置。

他講得艱難,學生聽得更艱難,“就是想把我所有知道的東西、我思考得最深、覺得最好的東西來告訴他們?!睕]有任何講課技巧,“把自己非常艱苦地準備的東西,磕磕巴巴地全講給他們。”

二十年后,一位當年的學生和他說,張老師,其實我當時根本沒聽明白。

“說根本聽不懂也是有點夸張了?!睆埿路f把話拉回來一點,現在講課經驗多了,知道到哪再往下講學生就聽不懂了,停住,達到課堂吸收的最好狀態(tài)。他覺得這樣的成熟并不好,而講得特別深、透,其實又沒有照顧到大部分學生。

有時課堂上看著學生們篤信的樣子,他總是忍不住提醒一下這些年輕人,這只是一種讀法,不一定對,還有別的讀法。 

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講了,這句依然是課堂口頭禪?!叭绻\實的話,永遠可能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張新穎花不少時間備課,但人不是復讀機,一些問題還是會在特別的點重新引起他去思考,“而思考是很難的,會很費力?!?/p>

中國新詩這堂課,沈從文從1929年在胡適任校長的中國公學里開始講起,張新穎講到2020年,期間又多了許多詩人,穆旦、熊秉明、海子、顧城、張棗、北島……“中間長出了這么多東西,怎么能框死呢?”張新穎不在第一堂課搭內容框架,他希望學生不要那么急于先得到答案,課堂體驗應該是一個東西從沒有,到有了一點、一點點長大,到最后長成了什么,一堂好課要有這樣的過程。

他最著名的課——《沈從文精講》就更是了。一般的文學印象中,沈從文就是上世紀30年代寫下《邊城》《湘行散記》的歌頌“桃花源”之美的作家?!耙酝覀儗ι驈奈牡囊恍┕J解讀太不夠了?!睆埿路f覺得沈從文一生有三個階段:從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到三十年代中期,文學家階段;三十年代后期到四十年代末,“思想”者階段(“思想”為動詞);五十年代到他去世,歷史研究者階段。

兩年前我在電話里采訪他時,由于我對《從文自傳》里“沈岳煥”(沈從文原名)湘西頭二十年尤為熱情,張新穎講完三個階段后停了幾秒,最后像做了決定一樣說,“我現在慢慢覺得我說的三個階段不完整,因為在前面還有一個作為前提的階段,沈從文從小長大成一個和別人都不一樣的、20歲之前的階段?!?nbsp;

“這不是怎么面對文本,而是怎么面對一個‘人’?!睆埿路f帶的博士生周紫薇在電話里說,她現在在長沙老家寫畢業(yè)論文,但很多舊書在校圖書館才能查到,論文進度暫時停滯。目前學術圈特別注重拿方法論和理論去“肢解”作家及作品,老師的研究方式對她很有啟發(fā)——在研究中更多地還原一個人及其時代的豐富與復雜。

本科經濟學,碩士現當代文學,博士現當代文學,這幾個月看著新聞彈窗里變化的數字和熟悉的作家名字,29歲的周紫薇對自己花了這么多年研究的穆旦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懷疑,“這一切有什么意義?”

而這幾年,每當感到來自時代的焦慮和不安時,畢業(yè)十多年的周嘉寧的閱讀和學習熱情就越強烈。她現在是作家、譯者、《鯉》書系文字總監(jiān)?!拔椰F在也沒想太清楚應該寫什么,輸出現階段對我來說不是特別重要的事?!彼跍蕚湟粋€需要做大量采訪的長篇小說,因為內向,每個采訪都很難。她聲音輕,隔壁桌的討論聲一度蓋過她:包裝一個故事、版權賣出去、借助今日頭條來推廣。再遠點,一位人設打造者正給年輕女孩上課,告訴她不要在抖音秀名牌包。 

因為疫情等原因,《鯉》系列今年可能不出了,周嘉寧認真望著我,聲音依然很輕,“文學雜志在這個時代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其實也覺得很困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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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奧德賽

視力實在折磨人,張新穎眼睛近視800多度,“剛剛開始老花,還不知道怎么來適應它?!贝鹘曆坨R,老花解決不了,戴老花鏡,800度的眼睛能看清什么呢?到了要節(jié)約目力的時候,“我現在就不寫了?!钡绖 秶涟踩愤€是一周一集地追。

十五年前,就是因為這雙眼睛,《沈從文的后半生》擱置了快十年。2004年,復旦中文系主任陳思和要《原典精讀》課的老師們編寫講義,結集出版。張新穎不樂意,有講義后就沒法講課了,但也每天從早到晚對著電腦趕書。講義《沈從文精讀》出來后,他想一鼓作氣完成沈從文后半生的傳記,但只寫了一兩章,視力壞到不能繼續(xù)下去。 

畢了業(yè)的學生黃德海興致勃勃,不知道老師視網膜出了問題,一見面就問“新穎老師寫得怎么樣啦?”有段時間,只要誰問沈從文傳什么時候寫,張新穎就緊張,“不要問這個”。

 當時課上的學生不知道老師還有這一層苦惱。個目是2003年復旦中文系的學生,上張新穎的《沈從文精讀》課時,看這位老師就蠻緊張的,有時講課會停住,要想一會兒,再磕磕巴巴講出來。有學生想到他講的那位沈先生上課的樣子:因為緊張,在黑板寫,“請待我十分鐘”,十分鐘后又寫,“請再待五分鐘”,到不能再等,便面對黑板、背向學生講完了一整堂課。

課堂上,老師逐字讀《從文自傳》《湘行書簡》《邊城》,因為普通話不好,又有些自己的停頓,“能讀出文章里的留白和氣息?!眰€目聽書里的一切都新奇,七歲的沈岳煥熱心逃學,嗅得清死蛇、腐草、屠戶的氣味,每次逃學被發(fā)現,家里學塾各挨一處打。大家正聽得欣喜活潑,忽而一筆“(父親)在家鄉(xiāng)從一種極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又聽到辛亥革命那年,少年沈岳煥所見城外河灘尸首四五百,云梯飄懸著長長一串人耳朵,教室里二十來歲的學生們心驚。聽他十五歲當小兵輾轉湘西、川東的殘酷與無量快樂,在筸軍統(tǒng)領陳渠珍身邊做書記時接觸到大量古書、古畫、文物,對人類智慧光輝“發(fā)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學期末,最后一節(jié)課答疑,個目說,老師,我想聽你再念一遍“三三”這個名字。因為這堂課,她和同學們對沈從文格外親切,不少人花300多買回那套《沈從文別集》。課前,她讀張充和的《三姐夫沈二哥》時,見張充和說二哥后半生去研究服飾很好。一個文學天才中途斷章,到老年被轉去做博物館講解員和文物研究,“怎么會是很好的?”她心里憋屈。結課后,她能明白了,老師對沈的研究有個特殊處,“沒有拿一個文學家的容器去裝他”。

1985年,18歲的張新穎從山東來上海復旦讀書,一門心思撲在先鋒文學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上。那正是人們號召把文字從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中解縛的年代,張新穎本科發(fā)表的三篇文學批評都關于先鋒作家,馬原、余華、殘雪。文壇生機勃勃,又有新出土的老作家,沈從文、張愛玲……離不開海外漢學家夏志清的打撈,沈的第一本傳記就是夏志清的學生——美國漢學家金介甫所寫,《沈從文的奧德賽(The Odessey of Shen Congwen)》,然而到1950年就沒多少頁了——一方面是資料不夠,一方面,那時沈不怎么寫了,轉業(yè)去了文物研究。

幾年后,碩士畢業(yè)的張新穎從復旦去外白渡橋邊的《文匯報》當記者,那年出了一套二十集小開本《沈從文別集》——每本前都有一篇沈的信或日記,雖少,但25歲的張新穎對信里那個人感到了興趣:

1934年1月18日上午,32歲的沈從文乘小船飄在湘西一條河上,見老纖夫和船主為一百錢爭執(zhí),給新妻張兆和寫信:“多數人愛點錢,愛吃點好東西,皆可以從從容容活下去的。這種多數人真是為生而生的。但少數人呢,卻看得遠一點,為民族為人類而生。”這樣典型的五四知識分子思維倒也不奇怪,25歲的讀者想,在新文學里,自覺者、正在接受啟蒙的人、蒙昧的人,似乎處于不同的文化等級序列。

而中午一過,那人又在搖晃晃小船里寫信為更正上午的錯誤:“我先前一時不還提到這些人可憐的生,無所為的生嗎?……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擔負了自己那份命運。”“一本歷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

“就是這個時候?!睆埿路f說,他與寫信人像建起了一種關系,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朦朦朧朧,“我是個想問題很慢的人,不會很快有答案?!?nbsp;

四年記者做得痛苦,一個寡言的人,要不停和陌生人接觸、對談,再寫出來。張新穎辭職回復旦讀博士的1996年,《從文家書》出版,這本書對他后來的研究起到了直接作用。多了大量1949年后的書信,一封接一封,張新穎讀得驚奇,書信所寫不計巨細,輕如船底流水聲,重至民族、生命、歷史,甚至比人類世界更大的宇宙,這一切在私人書簡里出現得極為自然。這個人總是和張新穎想得不一樣,也比他自己書里呈現得更豐富,信中人在50年代以后的社會與精神活動被一封封書信即時記錄得清清楚楚——正是以往傳記所缺少的。 

“以往知識分子在1949年后跟時代的關系有個描述模式,真誠相信、被批判、過后覺悟等大類,但他不在這個模式里,他總是和別人想的不一樣。”張新穎語氣新奇。1997年,他寫了《論沈從文:從一九四九年起》,1999年他的博士論文《20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最后一章寫的就是沈從文的40年代:《從“抽象的抒情”到“囈語狂言”──沈從文的四十年代》。

直到2002年底《沈從文全集》出版,多了許多1949年以后、沈生前未曾發(fā)表過的合計四百萬字材料?!白x完之后,這個人在我心里就非常清晰了。”張新穎想寫沈從文的后半生,以往的沈的傳記已經把前半生記載得祥全,但后半生幾乎空白,資料到了,“可以寫了,但我是個拖拖拉拉的人?!?nbsp;

張新穎從讀大學以來一直研究現代主義文學怎么影響中國文學,五四以來的一代一代作家普遍有個“自我覺醒”過程。但和沈從文對比,他們發(fā)現的“我”是一個現代理論催生出來的、與“舊我”決裂的“新我”。

沈從文,張兆和

1932年秋,剛過30歲的沈從文在山東青島大學國文系教書。朋友在上?;I備新書店,要他作文打頭陣。他決心“干脆明朗,就個人記憶到的寫下去”。在對自己湘西二十年的重新打撈與講述中,一個獨特、顯然區(qū)別于他人的“我”清晰、顯豁了起來。“得其‘自’而為將來準備好一個自我”,接著《邊城》《湘行散記》這些沈真正的立世之作接連到來。

上世紀三十年代后期起,沈從文常以文學論爭的誘發(fā)者身份出現,總以那個“我”來看一切的他與任何派別都無法公約。他批評海派作家,批評“賦得‘抗戰(zhàn)’”,批評時局。1948年郭沫若一篇《斥反動文藝》斥他為專寫頹廢色情的“桃紅色作家”、“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同時他還要面對他所寄情的湘西軍隊的衰敗。他以為擱筆是“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結果卻是社會和歷史的大變局之中,周圍人都能順時應變,或得過且過,但他卻不能(不可)圓通,明明是一“代”人的事,最后成了他一個人的事。

 2012年夏,我坐七個小時大巴到了湖南鳳凰。鳳凰古城那年開始收門票,沈從文故居是古城聯票的人文景點之一。讀大一的我在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階段讀到了《從文自傳》,發(fā)現原來還有個“我自己”,我在他老屋石階坐了很久,逃學把書籃藏大巖石底下的沈岳煥或許也在這看過同一片方狀的天,7歲的他還全然不知命運即將發(fā)生什么。故居里游客來往,有男聲贊嘆:“沈從文真是幸福一生!娶了張兆和,文學大師,活了80多歲!”

47歲,作家沈從文用剃刀割破頸部脈管,不夠,再割破左手右手的手腕脈管,還怕不死,喝下煤油,等待“離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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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

2012年秋,張新穎重新提筆寫沈從文的后半生,開篇即從沈的自殺開始寫起。被救回的沈轉入謐靜,工作轉向歷史文物研究。 

前面的工作已在那么多年里不知不覺地做了,張新穎一兩周寫好一章,基本不改。到下月再寫一章,保證每章都精力充沛,氣力不會在文字弱下來。他收起平日寫文學批評時的鋒芒,在海量素材里,讓傳者講自己的話,用有沈風格的文字相接,評述極少,“不用畫蛇添足”。

“你要小心翼翼地對待那一個生命,把他生命的豐富性、他發(fā)生的小事情、大事情都保護下來?!?/strong>兩年前,張新穎在電話里和我說。隔壁辦公室的同事陳尚君研究唐代文學史,對舊五代史的材料熟悉到哪天發(fā)生什么都能排下來,張新穎在寫沈從文的后半生時,盡量以“周”為單位,把之前模糊的后半生在具體日子里鋪展開。

黃永玉和張新穎講了個有關沈的特別生動有趣的事,但因為沒有找到對應資料,黃永玉說的事又不可能是當時親眼所見。即使知道事情是真,張新穎也舍去了。那些人們喜聞樂見的沈的愛情傳說云云,他也舍去了。

等待的過程中,也有新資料出來。2008年,蘇州大學季進教授寄來一份新發(fā)現的沈從文書信復印件。張新穎請學生謄寫后傳給沈從文的孫女沈紅確認——1980年的信,東山鎮(zhèn)文化站站長給做歷史文物研究的沈從文寫信請教羅漢圖的問題,“你信中提到羅漢材料,這方面我知識不多,只能就記憶所及隨手寫些來”,沒研究過的問題,隨手寫,78歲的沈從文拿毛筆豎寫、一字一格密密麻麻寫了三大張稿紙寄過去。

也在2008年,張新穎自己的老師賈植芳先生去世了?!澳阏f韓寒叛逆什么,我們那時候才叛逆呢?!?989年,張新穎本科畢業(yè),獲得免試直升研究生資格的他和班主任李振聲說要讀“七月派”重要作家賈植芳先生的研究生。后來聽到賈先生年紀大、不招碩士研究生了時,張新穎一急,“賈先生不招,我就不讀了,我要去工作了?!痹诶蠋熋媲鞍l(fā)這樣的壞脾氣,也是班主任四年來縱容和偏愛的結果。

張新穎讀碩士的課堂,就是賈先生的書房客廳,來客學者大家、三教九流都有,甚至一位騎自行車把賈先生撞了的人也成了???。當時的張新穎經歷著他這一代人共有的困惑。按現在講課方式,賈先生沒給他講過一次課,這位瘦小老人就是坐著聊天,“賈先生本身就是現代文學里面的人,語言特別生動?!辟Z先生給他講了許多茅盾、郭沫若等人的故事,呈現出一個活生生的歷史現場,影響著他看待這段歷史的視野、眼光和心態(tài)。賈先生特別支持他做沈從文研究,甚至兩次把學生贈的書又轉贈給他。 

多年后,張新穎才看到老師一篇當時的日記,最后一句的鄭重其事仍令他心頭一顫,1990年12月26日:“下午讓張新穎來替我整理堆在地上的舊雜志……他晚飯后別去。和他談了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人生追求和生活道路,作為他們年輕一代的歷史參照?!?/strong>

“我們賈先生是一個特別愛憎分明的人,對我影響很大,我內心也是一個好壞分明的人?!睆埿路f說,80年代以來“人性復雜”的說法非常流行,一講到極端就把很多事模糊了,人做壞事情總是有情可原。他回到我最初的憤憤而談,“在巨大變動里更能夠感受到那個‘壞’,平常也不一定能夠有機會表現出來?!?/p>

動手寫《沈從文的后半生》時,張新穎有時覺得透不過氣。自己的生活非常平靜,備課、上課、寫文章。而沈從文,四十年里一個一個時代浪潮落到這個人身上,他漫長后半生里時間過得非常慢、難熬,要一點一點用自己的努力來對付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煩惱、屈辱、挫折。張新穎有時出現一種虛幻的想法:“快點寫完吧,寫完了,書里的人就從時間的磨難中解脫出來了?!?nbsp;

而慢慢還原的那個人又在鼓舞未來寫作他的人。沈常用的時間衡量單位是“代”。1949年,他跟丁玲寫信說,我不要寫作了,反正寫作有的是少壯和文豪,我要做的是工藝美術史的研究,給下一代留個禮物吧。1948年,在文學上被批判的他對看《湘行書簡》的十幾歲兒子說,等你長大了,這些書還會很年輕。 

1952年,沈從文50歲,他在30年代寫出的那些《邊城》《湘行書簡》因“紙張不夠”不印了,印出也因“落后”而被書店燒去了。川行土改中,高血壓的他半夜被吵醒,頭重心跳,“這時讀杜甫詩,易懂得好處和切題處”。他感覺生命到了個成熟期,“似乎更深一層理解到作品和作者的動人結合。作品的深度照例和他的生命有個一致性”。他又在糖房垃圾堆里摸出一本破破的《史記》,半夜翻來覆去地看,給遠方家人寫信,“從文字保留下來的東東西西,卻成了唯一聯接歷史溝通人我的工具。因之歷史如相連續(xù),為時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載之下百世之后還如相晤對?!?/p>

張新穎在1992年讀過那封信,32歲的沈從文在湘西河上“發(fā)現”真正的歷史是由普通人們所共建的長河時,發(fā)愿將“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50歲的沈從文把這一歷史感受真的融進了他的研究里,打撈那些“王侯將相”之外不被重視的雜文物,如綢緞研究、工藝美術裝飾圖案研究,從古代紡織物上花花朵朵、舊物壇壇罐罐中發(fā)掘、講述古代普通人如何去“生”的新鮮氣息。 

1953年,歷史博物館開了一個反對浪費的展覽,展品是沈從文給博物館買的各種各樣的“廢品”,特意安排了沈從文陪同講解。

這件事,張新穎把它翻過來理解?!八臇|西是別人眼里的破爛兒,他能見別人之未見,看出破爛兒的價值。”張新穎發(fā)現,這個人后半生的事業(yè)依然建立在一個獨特的“我”對歷史和文物的理解基礎之上。

沈照要求寫思想檢查也樸實得近乎鄉(xiāng)土,政治話語全用不對地方,寫“自己的落后”寫得“神采飛揚”。那些他研究出的東西和資料在動亂時被查抄,一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拖了十多年才得以出版,作序的還是郭沫若。寫到沈在80歲赴荊州目睹新發(fā)掘的絲繡制品與朋友寫信贊嘆時,張新穎不把事情戲劇化,而是熨貼在他密密麻麻的日常里。寫到沈在歷史研究中疲于應付種種無奈、阻礙與屈辱的日子,張新穎適時提到當時海外漢學家們對沈的文學作品的研究和翻譯情況。

“有一天你會意識到進了一層,但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其實很難說得清楚?!倍嗄昀?,張新穎做沈從文研究像是爬山,爬到半山腰看,風景是這樣,再往上爬,雖然還是同樣景象,“風景不一樣了。”

多年前,張新穎讀到沈從文的絕筆,要把自己是一個什么人交代清楚。第一段有句話:“將來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見出一個‘人’的本來?!弊x者心驚,這個時候了,他還在想“將來”?

又過許多年,讀者見到這篇文章的手稿。1975年,73歲的沈從文整日埋首于雜文物研究,在未毀手稿中發(fā)現《一個人的自白》第一頁時,他鄭重托付給忘年交、后半生最信任的王孖,說:“這個放在你處……?!敝皶惺÷蕴査[去的,是手稿上那句令張新穎再次震驚的話:“將來收到我全集里?!?/p>

20世紀80年代,境況有很大好轉的沈從文可以出國講學,在美國做的二十幾場演講內容是文學和文物。來聽演講的人更希望聽他的遭遇,可他就不講。

張新穎想,一個人在一天一天艱難日子里創(chuàng)造出的身份,比時代強加的受害者身份更重要和有意義。細細密密寫完后半生,沈的前半生又有了新的氣象和解釋。2018年,張新穎寫的《沈從文的前半生》出版時,他在同年新版的《沈從文的后半生》后記中寫:寫這本書,我想寫的不是沈從文他們這一代的知識分子普遍的遭遇,我寫的不是一代人或者是幾代人的一個典型,我寫的不是一個模式的故事,我寫的就是這一個人。

“前半生加上后半生,才完整?!睆埿路f說。2018年他還有一本書出版——二十世紀中國,時代的力量太強大了,但隔了一段距離去看,力量之間的對比發(fā)生了變化,“強大的潮流在力量耗盡之后消退了,而弱小的個人從歷史中站立起來,走到今天和將來”——書里寫了沈從文、黃永玉……還有他的老師賈植芳,書名叫《九個人》。

“我的《沈從文的后半生》這本書我的老師沒有看到……我準備彌補這個遺憾,給老師交一份作業(yè)?!睆埿路f在一次演講中說,他站在黃永玉題字的賈植芳講堂、賈先生將私人藏書捐贈的甘肅省河西學院,“站在今天的位置,我們會發(fā)現……最終是一個時間勝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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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與不安分

2001年,24歲的黃德海到復旦讀研,成了34歲的張新穎第一個研究生。剛來復旦時,他有點厭學,覺得自己在大學時讀書讀壞了,到了復旦還是這些書,像兩個板凳間坐空的狀態(tài),消沉激起亢奮,“我就越喜歡表現得自己特別高明,所有事一句話斷定?!币黄恼聭攲懥ё?,他就寫五百字,看不懂是你們的事。 

那時出了王汎森的《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張新穎和他說,可以看看,又推薦以賽亞·伯林的《俄國思想家》。

他想,這些東西都差不多看過了、知道了,看什么,學什么?

老師說,你要看,使用的都是普通材料,可是等到把這個普通材料從頭再講一遍的時候,你發(fā)現結論變了。

畢業(yè)的黃德海沒能上張新穎最著名的《沈從文精讀》這堂課,但張寫作和出版《沈從文精讀》時,黃德海做了書的特約編輯。第一章講《從文自傳》,黃德海讀完很振奮:“我覺得沈從文就和我有關系了?!鄙驈奈乃f的人類歷史文化的長河才慢慢地流經到他身上——被糊涂的教材、別有用心的說法堵住的長河。一個人讀書、寫作,就是為了疏通這些河道,讓它流進普通人的生活。

“我們甚至連一滴水都不是,可是這條河經過了你。”43歲的他熱情笑著,在《上海文化》雜志的辦公室,同層的還有《萌芽》雜志社。上海作協的辦公樓是棟老式洋房,幾場細雨的緣故,藤本月季還掩著,樓外的爬山虎都長開了。2011年,黃德海被研究生好友張定浩拉到《上海文化》工作,兩人讀研時不是同一位老師,但畢業(yè)后都和張新穎保持了聯系。 

2011年左右,《上海文化》編輯黃德海和張定浩開始寫文學批評,寫了許多尖銳批評別人作品的文章,在一團和氣的文學批評界里打出了名號。一次,他們在復旦溜達時碰到張新穎,張新穎說你們寫得很好,可是為什么要去批評人呢?站他旁邊的張定浩說因為寫得差、把寫作搞壞了。老師說,就不能做點好東西嗎?

“如果社會混亂,那我們就努力地去建設好的東西。這個基礎需要有人承建。”黃德海覺得,文學批評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附庸,批評家在面對同樣的世界與生活發(fā)言時甚至要比作家考慮得更多。“在我們的時代沒有出現能夠留下來的作品以前,我們沒有時代精神?!彼f,19世紀的俄國之所以造就了一個偉大世紀,是因為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科夫。如果沒有他們,那俄國19世紀有什么?

“看書評覺得中國簡直是一個文學大國。”一周前,44歲的張定浩坐在黃德海坐的這把凳子上悠悠地笑,這是他自己的工位。因為內向,他笑又不好意思放開笑,看起來總像是憋笑。他不喜歡現在文學批評的一團和氣,去年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一位作者寫出了糟糕作品是應當被憐憫的,要批評的僅僅是它竟然一再引發(fā)的虛妄贊美。

去年秋天,張定浩連著幾條朋友圈批評一位廣受贊譽的青年作家。朋友圈被截圖傳出后,有人來采訪,“我被迫去研究了一下東北作家,又把文本好好看了看,自己給自己找事情做?!彼?。他在那次采訪中指出作品的文本問題,認為讀者的“追捧”源于對東北敘事這一陌生經驗的好奇。 

現在,張定浩還在《上海文化》做編輯,黃德海也是,他們也都編著隔壁辦公室的《思南文學選刊》。但黃德海老來這間辦公室,沙發(fā)半邊被書壓塌,半邊是他的工位,“到辦公室聊天,回去再干活?!眱杀疚膶W雜志平日收到許多來稿,文學創(chuàng)作或文學批評,其中有不少風格差異大的優(yōu)秀來稿,兩位編輯后來才知道原來作者都是張新穎的學生。

“他(張新穎)自己不形成一個派別。”張定浩覺得這很難得,大學里許多老師有一套研究方向和研究手段從而能形成學派,學生跟著老師能學到很多、上手快,但出了學校也許不會更好,“像新穎老師這種,學生可能會很艱難,但是如果出來就是你自己,而不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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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這么好的事

最近,在長沙的周紫薇常想起老師在討論課上讓他們讀的書?!艾F在想起來,當時他讓我們看的那些書都是有現實指向性的?!彼陔娫捓镏v到以賽亞·伯林的《俄國思想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托斯陀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別林斯基……十月革命前的那一代俄國知識分子如何思考、選擇自己道路。 

而老師說過的一些話,她現在才明白原來是另一層意思。她的博士答辯要延期了,比起畢業(yè)后在大學里教書,周紫薇現在對學校外的世界更感興趣。

畢業(yè)生們沒有課了,論文交完,學期結束,學位拿到,就結束了。嚴晗銘的碩士畢業(yè)論文已經答辯通過了,他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導師也是張新穎。本科答辯時,張新穎沒去,有老師說,“新穎老師的學生寫文章怎么都這么不遵守學術規(guī)范?”學生們覺得受了其他老師刁難,幾個人一起到張新穎那兒倒苦水,張新穎聽完學生的所有話,問:“別人給你一個不那么滿意的分數你怕什么呢?我當時看你文章,沒有問題,寫得確實好,那分數又能說明什么呢?”

幾年前,廈門大學中文系的呂可青在考研時讀到《沈從文九講》(《沈從文精讀》新版),看到張新穎在書里說《邊城》寫的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她讀得心驚,考來了張新穎這兒讀研。老師喜好明顯,學生談到某個學術觀點和具體感受時,他面對面認真交談,珍惜那些粗糙、幼稚的感受。

“如果是很流水線的論文,他就會比較冷靜,只要在框架里不出大問題就OK,”她說。

 有一陣,她旁聽張新穎給本科生上的《中國新詩》課,講課節(jié)奏非常隨意,講到哪算哪。一次課上,張新穎說現在那些主持人朗誦詩是不行的,沒法理解詩里的真正感受,他再認真地一首一首讀給學生聽?!昂艽竽懙厝ケ磉_自己,還蠻驚訝,跟私下交往又是不太一樣。”呂可青覺得老師在講臺上會更自信。

“寫得不錯”。張新穎總這么和學生說,從論文,到文章,到書。從周嘉寧到現在的學生們,大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錯。學生論文中,他指出問題,但不直接教人如何去改,“前提你是一個認真的人,別人說好說壞、別人給你一個空泛的東西,沒有用的,你得自己體會到?!彼f。

疫情中,教了二十年書的張新穎在微信上課時還是緊張,不過不要緊,“主要是研究怎么樣,有沒有東西可以講?!倍鴮W生們是否有這樣的耐心與謙遜,這種耐心是否在變化,他也不好說。他讀大學時逃了一半的課,但即使送室友去醫(yī)院再返校時天都亮了,一些課他仍不會缺席。當他當老師時,他覺得自己逃課經驗豐富,知道學生想聽、不想聽什么,但這幾年開始,他也不知道學生們在想什么了。 

“除了規(guī)定要完成的課程以外,其他的我是不會管的?!彼f:“好學生在我這里很好,因為我不會限制他們,不好的學生在我這里也得不到什么。”

上完一堂討論課的第二天,張新穎到復旦為接下來的復課做準備,再見我時,他依然很耐煩地聽我說了幾分鐘的《國土安全》的觀后感,浮現出那個標準的、帶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拔铱疵绖?,看完就忘了?!?/p>

一問到上堂討論課的書,他忽然熱情起來,接過本子寫下“布羅茨基《小于一》”:“它是一個詩人寫的散文隨筆,語言的密度、信息的密度特別大,文章寫得特別好??匆槐緯鴷r,你獲得的營養(yǎng)不是單方面的,是很豐富的東西。你哪怕最簡單的從文章怎么寫啊,看看也會獲得啟發(fā),當然它有思想、有非常精細的分析等等……你可以學到很多很多的東西?!?/p>

“你回去了解一下?!彼\懇地說,把寫著字的本子輕輕推給我。

“再說其實都是在重復,因為都寫在書里面了,寫出來之后我是被迫跟人聊。”采訪到了最后,為那些說出來和沒說出的話,張新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很少跟人說這么長時間的話……你不要有負擔,我也不要有負擔?!彼绖e,我慌忙跟上,兩個人著急得都忘戴了口罩,這么匆匆走在復旦校外的路上。

到了馬路口,他停下,“好,就送到這里?!北秤昂芸煜谠谛氯~里。    

*本文刊載于《智族GQ》六月刊,略有調整

 

采訪、撰文:歐陽詩蕾

編輯:靳錦

視覺:張楠

張新穎個人照片:受訪者提供,攝影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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