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麻將,慢得適意


2021的新年剛剛過去,但總覺得少了那么一點什么。也許是因為疫情猖狂的緣故,平日年節(jié)里常聽到的麻將聲,也不再響了。牌癮再大的人也只能通過線上麻將來過過癮,但眼神里完全沒有平常打手搓麻將時的光芒??梢姡袝r新的東西雖然更方便,卻沒有舊事物那么有溫度。
好像每一部關于上海的電影中,都要有那么幾出麻將戲才算過癮?!渡洹纺憧催^吧?當初最吸睛的那幾出戲看過就看過了,也沒有想要顛來倒去反復觀看的沖動。倒是那幾場細致的麻將戲,每一分鐘都值得仔細琢磨,幾位太太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對白,每一次出牌,滿滿的都是故事。打得哪里是麻將,明明是人生。

這幾場麻將戲的確重要,要不然張愛玲為什么在《色戒》小說的開頭就提到這場戲?“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只只鉆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fā)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钡瓦@幾個字,我們也能看出上海人的精致。別的不說,你看上海人說玩麻將的動詞就能看出,一個“搓”字,是一份慢悠悠的清閑。
上海麻將,要慢慢搓
一個“打”字,透露出了急匆匆的態(tài)度,入章和出章就在一剎那,腎上腺素也飄起來了。而“搓”字就不同了,是慢慢地,細細地將一百四十四張牌砌成四條龍,再文雅泰然、慢條斯理地摸一張出來,輕輕地放在自己面前。
麻將牌也不大,用竹子或者骨質來做牌面,完全是手工刻花,慢慢雕出來的細致活。曾看過香港一位名叫何秀湄的師傅用亞克力來演示手工麻將的制作,幾把刻刀,一支鉆子玩得爐火純青,輕飄飄地過幾下,堅硬的原胚上就落下了深刻的痕跡,再用墨水抹一下,一只做好的麻將牌就粗雕出來了。熟手如她,雕出一副麻將來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她手上的麻將牌目測比《色戒》中出現(xiàn)的上海麻將牌還要大個幾分,那時的師傅們要想在這又硬又脆的方寸之地雕出一副牌來,還真得拿出豆腐雕花的手藝來。

上海的麻將桌也挺有城市特色,舊時上海的麻將桌用的是八仙桌,四邊都有一道高出臺面的楞邊,再各配四個放籌碼的小抽斗。楞邊有講究,舊時上海人搓麻將都會在臺面上鋪一層薄厚適宜的毛氈,再在上面鋪一層漿燙過的臺布,臺布四角用布條緊緊綁扎在四只臺腳上——可有門道,松緊程度得用一只硬幣扔上去可以蹦彈起來為準。這道楞邊,此時可以穩(wěn)定這層氈單,搓麻將時既顧忌到場上選手們的手感,又保護了精致的牌面不被磨損,同時還讓布料吸音,照顧到了四周鄰舍。
要想搓上海麻將,還少了一味料。老上海人搓麻將,還要在各人桌前放一把戒尺。砌好牌之后用戒尺將牌垛得“煞煞齊”,要和了就拿起這把尺,“啪”地一下將牌推倒。嚯——好大的氣勢!

當然要有這種氣勢!正宗的老上海麻將胡一把是需要運氣的,它們講究做花頭,至少從碰碰胡及以上的番型才允許和牌。這讓我這種只愛打快速的長沙麻將的人看著都急!長沙麻將多好和,手上一對將牌,再湊三句話就跌倒胡了。要讓我把把牌都往大牌做,非得把我急哭不可。
但老上海人可不這樣認為,搓麻將說到底還是玩,這么著急做啥?20世紀50年代上海弄堂里傳著這樣的兒歌“……淘米燒夜飯,夜飯吃好了,電燈開開來,麻將拿出來……搓搓小麻將呀,來來白相相呀……”啊呀,適意!

這份適宜還不光體現(xiàn)在打麻將的不慌不忙之上,老上海人打麻將還講究吃點點心。舊日上海仲太太沙龍里,打個麻將要女主人端來栗子羹,遞上撒過寶劍牌消毒水的熱毛巾。普通人家沒這么多講究,但再不濟也要有點赤豆湯和酒釀丸子,走幾圈,吃一點,悠然自得。你看,《色戒》里的易太太不還招呼著各位牌友別忘了吃那滾燙的雞絲餛飩嘛!
麻將精雕細刻,還只能做花頭大牌,打著打著還要吃個點心啥的。你說,這樣的麻將是不是只能慢慢搓?
搓的何止麻將,更是人情
麻將搓得這樣慢,自然故事就會多了。小小一張牌桌,也是一場上海浮世繪。
女作家榛子曾寫過一篇名為《鳳在上龍在下》的小說,記錄下了新中國的一段令人唏噓的故事。四個牌友在新年新禧當中打了一場離別的麻將,女主角沈小琴即將離開上海,在麻將桌上通過放水來報恩。三位牌友面前的錢蹭蹭地漲,大家心知肚明,卻也不戳破這一切,只是默默地接受著好友這一腔難以吐露的情誼,這場原本只是為了消遣和休閑的游戲,變成了一曲報恩曲。
在牌桌上送出人情的不止是給主人,還要給平常端茶送水的阿姨幫傭留一份。常聚的幾家牌友,每次酣戰(zhàn)之后都會自覺地留下一些零錢,俗稱“茶包錢“。這份茶包錢既是對主人家熱情好客的感謝,也是給阿姨的一點補貼——茶杯里的茉莉香片,茶盤里遺落的果脯蜜餞,還有那用來凈手揩面的熱毛巾,哪一件不是阿姨準備好的?雖說主雅客來勤,但上海處世哲學里“拎得清”三個字特別重要,主人家給的月薪是伺候主人的,客人還是要客氣一點。如果每次都請阿姨吃“空心湯圓”,舍不得這塊兒八毛的茶包錢,當心阿姨下次連眼角都不瞟你,看你還敢省掉她的“開銷”?

“牌品即人品”也體現(xiàn)在了上海麻將文化當中,思忖一下,的確有道理。人在日常生活中保持風度并不算難,難的是在極端情緒下依然可以維持風度,在千變萬化的牌桌上,人的品性多少都會流露出幾分。在舊日上海,選擇合作拍檔或者聘用員工,在下最后通知前往往都會約上一場麻將,“相個面”,輸錢之后碎嘴不斷摔牌罵骰子的人,往往不光輸了小錢,更輸?shù)袅艘黄鸸彩潞献鞯臋C會。

贏錢的人也要保持風度。你看《圍城》里的方鴻漸,一時得以便得意外形,四圈下來,獨贏一百多,心里還美滋滋地想:“假如這手運繼續(xù)不變,那獺絨大衣便有指望了!”好小子,打“看親”牌居然敢贏錢?面對“潛在岳母”輸錢之后,還不忘提醒她忘記給錢了,看來方鴻漸愛獺絨大衣比愛張姑娘多。
牌桌上,當然也是交換消息的好場所。王家姆媽和李家好婆一起打麻將,不經意透露出要找個保姆的消息。趙家要搬遷,剛剛辭退了王媽,李家好婆順嘴就推薦了過去。在信息遠沒有現(xiàn)在通達的舊時光里,牌桌上也可成為街坊鄰里的消息集散地。
當然,在上海麻將桌上,除了這些隱性的人情往來,也有顯性的社會關系。八只手在桌上飛舞,大家是不是一個圈子里的人,一兩圈麻將下來就知道了。一樣是在《色戒》里,王佳芝懊惱的不是一直輸錢,而是在這幫太太面前“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如果你不是上場的玩家,而是眼觀幾家牌的看客就更有意思了。你看這邊的人手氣頗旺,卻一直不敢叫聽,而是一張張地喂別人吃,就知道他是有求于人;上家和下家明顯是杠上了,你要吃我就偏碰,自己不胡都不能讓你得意,看來是在往日里早已結下梁子,這次不過是正面較量一下。小小一張麻將桌,也成了反映社會關系的多棱鏡。

在王安憶的《長恨歌》里,嚴家?guī)熌高@樣看待麻將與人生的關系:“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過于消極,不如麻將來得周全:天時地利,再加上用心思,缺哪樣都不行,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講究的,既是給人機會,也是限定人的機會,等到一切都成功,卻還要留一只空缺,等著牌來和;這真叫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才是做人的道理?!?nbsp;

上海麻將里告訴我們:要在這十里洋場混開,除了智商、情商,還要有運氣,少了哪個都不行。
城市的脾氣,就在這張牌桌上
我對上海麻將的興趣來源于對于其它地方麻將的對比。
回長沙時,走過自己長大的那條小巷,在還沒算在四邊小區(qū)當中的小麻將館的前提下,光百米距離的街邊就有三家麻將館,人聲鼎沸,里面都打的是“轉轉麻將”(多人參與,胡牌下位,不做大牌型),圖一個方便快捷。長沙麻將也不帶花牌與字牌,就靠萬、條、餅來拼牌型,非常容易胡牌,除非牌特別好,很多時候抓到平庸之牌時干脆“舍大保小”,甚至會故意放炮給別人,只為了他人能胡,壞掉別家做大牌型的陣腳。
在國外時,打得最多的則是四川麻將,打四川麻將時,要先得缺一門再打,打起來也是很刺激的,特別是大牌型幾乎已經湊好時,卻一直進缺掉花色的章子,別家又在出銃,距離胡大牌只有一步之遙,真的是又急又氣,恨不得狠狠地摔一次麻將牌才能吐出那口不平之氣。

廣東牌又不同,打法簡單,節(jié)奏快速,玩的是雞平胡。打起來熱火朝天,師奶們提槍上陣,日常的柴米油鹽讓她們的思維迅速,一看對方出的什么章,就知道對方聽的哪張牌。打起來快而迅猛,因為胡的牌型多,為了不點炮,抱著寧愿流局的心態(tài)在打。有時出錯章,讓對方碰了一檻牌,都會想起是不是今天早上出門時看到了比丘尼化緣,才會犯這種錯誤。啊呀,趕快說一句:“大吉大利?!?/p>
和他們相比,傳統(tǒng)的上海麻將真的太慢,也太注重技巧了,似乎每一步都需要仔細考量,權衡一下是否能出一樣。打著打著,就會發(fā)現(xiàn)四個人都在“搖鈴”(上海話,意思是自己不打生張或銃牌防止對手和牌),牌桌上都是一些老面孔,上海人性格里的謹慎仔細在麻將桌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另外:打“清混碰”的時候,也能體現(xiàn)出上海人的細致,不光要顧著自己手上的牌,還要盯著剩余三家的牌,以防胡一樣的牌型,一番心血一場空。
但上海麻將也不是沒有豪爽的,“算花”的規(guī)則也讓這張游戲充滿了競爭力。別看很多場麻將都是姆媽和爺叔之間的較量,但這里面是一條香煙、幾瓶老酒、一條新裙子和幾條絲巾的競爭,誰也不肯輕易認輸。雖然現(xiàn)在“清混碰”已經逐漸消失,“集體敲麻”占了主流,但聽牌時那充滿儀式感的一敲,多少還是敲出了海派文化中儀式感的余韻。

但你要說上海市井麻將中最入骨髓的一點,應該是“實惠”二字??v觀上海麻將的演變,從早期的“清混碰”到現(xiàn)在流行的“集體敲麻”,“辣子”這個獨一無二的概念一直植根于上海麻將文化當中。大家說好打多少封頂,不傷和氣。搓麻將,在此時更像是一個大家借來相聚的由頭,一起搓搓麻將,講講笑話,閑來無事,白相相。
隨著現(xiàn)在人們娛樂方式的增多,麻將似乎變得越來越隱形?,F(xiàn)在的青年人們,呼朋喚友在家竹戲幾輪的景象遠沒有從前那么多。但隨著節(jié)慶時分的臨近,家里人免不了要打兩場麻將,哄長輩開心一下,變著法兒地送幾張鈔票做麻將骰子,給解解他們戾氣。要我說,打麻將的精氣神要好好地學學老上海人,氣定神閑地打,在呼啦啦的麻將聲中,享受這一份難得的安靜與愜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