舀一勺成都話,滿嘴都是椒鹽味

要我說,成都話就是最有畫面感的方言。
虛偽叫“假打”,做表面工夫叫“扯幌子”,著急棘手叫“毛焦火辣”,奇思妙想叫“想精想怪”,光看到這些詞兒就知道是什么味兒。
在成都話里,構(gòu)詞不講究審美距離,也少用類比傳情,生怕你聽不懂,還要用疊詞強調(diào)一番;聲調(diào)上抑揚頓挫,奇特的語氣詞上躥下跳,像是就地演了一出情景喜劇。
也難怪別人戲稱成都人,連說普通話都是“椒鹽味”的——這些充滿人情味的表達,可不就對應了成都人所追求的安逸生活節(jié)奏,以及其中熱氣騰騰的煙火氣嗎?

為啥子成都話,
人人都聽得懂?
長江穿省而過、太陽的待機時間總是不足,這在南方城市中不算特例。可與煙雨江南相比,成都少了些小兒女的目光瀲滟;又因語言里多了些北方的基因,更響亮、干脆、起伏明顯。如果酥麻的吳儂軟語像古箏,那么天生語調(diào)昂揚向上的成都話就像嗩吶:親切又接地氣,能響徹田野之間也能融入搖滾樂。極高的識別度和個性特征,讓人一聽便知:“你是從四川來的哇?”
而以成都為代表的成都片區(qū)口音,不如內(nèi)自地區(qū)或達州片區(qū)卷舌發(fā)音重,也少了涼山州片區(qū)的柔潤婉轉(zhuǎn),是四川話中最中性的一派。其主要分布在成都都市轄區(qū)、郊縣、縣級市,資陽代管的簡陽市,眉山市北部少數(shù)鄉(xiāng)鎮(zhèn),德陽市中江縣等5個地帶。(不要再問我為什么去樂山買甜皮鴨聽不懂方言了?。?/mark>成都話像是一臺未設(shè)聲紋密碼的手機,只要不說高級詞匯,人人都能解鎖。

而這真的不是你的錯覺。四川話的語法跟普通話基本一致,能逐字互譯。在構(gòu)詞法上,雖然相較于名詞動詞中多了疊詞用法,但也不影響詞義。同時,四川方言具有高度的融合性。明清時期,大量來自湖廣等地的移民進入川東、川北地區(qū),于是成都話在古蜀語的基礎(chǔ)上又加入了大量移民方言。
其中,湘語與川話擁有大量獨具特色的共有詞匯語音語調(diào)?!绻闶呛先?,只要掌握了帶an字母的詞匯音、在發(fā)音時讓嘴巴呈扁平狀態(tài),勤加練習,就能說出一口以假亂真的成都話。

說話就說話,
干嘛老是動手動腳?
如果動詞要按數(shù)量收費,那成都人一定傾家蕩產(chǎn)。成都話用動詞撐起了半邊天,手不動、腳就動。
聊天在北方被稱為“侃大山”,連“大山”都能侃,這份談天說地的決心可見一斑。成都話在氣勢這一塊,也拿捏得足足的,聊天叫“擺龍門陣”?!皵[”字常用于擺攤、擺擂臺、擺席這種需要一定施展空間的場景,而“龍門陣”從唐朝薛仁貴東征時所擺的陣勢化用而來。四個字就把一群人圍坐在一起、擺好瓜子板凳、沏好大碗茶,聚精會神地聊天神吹或說學逗唱的場景概括出來了。

而龍門陣一般擺的無非是別人的家長里短,越離奇越八卦越有勁,其中,談到誰和誰鬧糾紛叫“扯皮”,氣急敗壞到要拉扯皮膚,凝練了點出了爭吵的實質(zhì)。而要是這場糾紛誤傷了誰、或是誰要為某事不幸背鍋,就會感慨這人“好造孽哦”?!霸炷酢本褪恰翱蓱z”的意思,造下孽障、吞食苦果,動詞直接提升了被談論對象的參與感,更為形象。而事情發(fā)展到后來一無所有,就會用“洗白”來形容,類似于調(diào)侃版的「Game Over」。“洗白”不光可以用作形容詞,也可以用作動詞。“白”字代表了一種歸零狀態(tài),恰如《紅樓夢》里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凈”;而“洗”字則增強了語言的氣勢,試想一下,你要把一塊污漬洗得纖塵不染,那得多用力?。窟@份意志與行為上的“用力”,就是“洗”字所暗含的生動之處。
而你要是在聊天中頻頻突兀地“夸贊”對方,可能會聽到這句話——“你莫來洗我腦殼哈”?!澳X殼”在成都話里代表“頭”,但“洗腦殼”可和“洗頭”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這句話是嗔怪對方不要用一些陰陽怪氣的話語來調(diào)戲自己。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形象的動詞用法:出現(xiàn)問題叫“扯拐”(事情未按預定的軌道發(fā)展),發(fā)抖叫“打擺子”(從患瘧疾時渾身發(fā)抖延伸而來),倒閉停業(yè)叫“垮竿”(支撐門面的竿子都倒掉了),走路叫“甩火腿”(火腿就是人腿,沒毛?。?/mark>,探親叫“走人戶”(走街串戶的情景有了吧?),故意刁難、沒事找事叫“裝瘋迷竅”……“動如脫兔”,說得就是四川話了。

而除了“萬物皆可塞動詞”的用法之外,還有一些與普通話不同的動詞說法也挺有趣。
現(xiàn)在常說的的“rua臉”也來自于成都話,“rua”指的是推拉、按摩等略輕緩中帶著一些力道的動作(試想一下揉面的感覺)。在常見的聚餐聚會語境,奇特的動詞說法更是滿天飛:想要嘗嘗別人飲料的味道,可以拿出杯子說:“你給我壁(倒)幾口”;要是對方喝酒時只是敷衍地沾了幾下杯子,就會被抱怨:“哪個喝酒興個抿哦?(沒有人喝酒只抿一口)”;玩狼人殺時,你要是一只跟風狼,想刻意通過話少降低存在感,也可能被警告:“X號玩家,你mie到你跑得脫?(你以為你逃得過嗎)”

成都人的聲帶,
是不是自帶一個beat?
都說川渝是rapper的搖籃,簡要了解了成都話的構(gòu)詞原則,你大概就會明白,是什么樣的表達習慣造成了他們的構(gòu)詞能力。而除了內(nèi)容之外,順滑的flow也是西南rapper在說唱市場打出辨識度的一張王牌,就算聽一萬個人翻唱過“她開著鄰居家的 Toyota 追著日落”,再聽原版還是覺得:嗯,還是馬師的豆瓣醬味兒最正宗!
成都人的聲帶,是不是自帶一個beat?那倒未必,有人說話“口水音”很重,就有人說話平緩如淺水。但成都話中的大量的疊詞和語氣詞,倒是有點效果音內(nèi)味了,在聽感上平添了幾分節(jié)奏感。
比如,蓋子叫“蓋蓋”,滑梯叫“梭梭板”,空心菜叫“藤藤菜”,蜻蜓叫“丁丁貓兒”(也指沖天辮),角落叫“卡卡過過”,祖宗叫“仙人板板”。吃完串串想要結(jié)賬,不用搖鈴,直接大喊一聲:“嬢嬢,數(shù)簽簽!”
兇的時候也有節(jié)奏感。在外地人看來,成都人表達憤怒時有種莫名的可愛——你看他氣勢如虹、輸出的頻率也高,但由于一句話里就有一個疊詞宇宙,聽起來效果不像機關(guān)槍,反而像一支小水槍。(哼?。?/mark>

除了用瓜兮兮、況兮兮、哈戳戳、莽戳戳來罵你“笨”,連“彎酸”別人都顯得有音有調(diào)。
此處先省略一些大家耳熟能詳、但會被和諧的動詞搭配,你若在網(wǎng)絡上搜“四川話罵人順口溜”,少說也有100頁:像是“吃飯壘尖尖、打架梭邊邊(吃飯最在行,出事躲最快)”、“告告告,開大炮;人家坐飛機,你坐爛撮箕(諷刺愛告狀的人)”……這些民謠/兒歌/順口溜式的固定罵人話術(shù),自帶節(jié)奏感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喜感,因此,我身邊的成都猛男經(jīng)常需要費勁給大家解釋:“我真的沒有賣萌!”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再加上本地特產(chǎn)的語氣詞,“賣萌”的嫌疑就更重了。此處可以簡要做一段對話賞析:
甲:“切不切嘛?”
乙:“切撒,你都這么說了嘛,我還敢不切嗦?”
甲:“哦喲,我不敢哈。丙,沒得人敢說他噶?”
“切”是“去”的意思??吹缴厦孢@段對話,你也許覺得這三人的講話氛圍是怎樣的呢?
A:正常對話
B:一推一拉的撒嬌
C:笑里藏刀的明爭暗斗
D:習以為常的陰陽怪氣
大概很多人都會選B或者C吧?其實正確答案是D啦。
在成都話里,“嘛”與撒嬌毫無干系,作為一種慣用的詞尾語氣詞,有一種“兩手一攤,愛咋咋地”的意思在?!班隆币膊皇嵌邌嬤浒l(fā)嗦的調(diào)子,反而有一種反問或挑釁的感覺,和杠精愛說的“不是吧不是吧”有異曲同工之妙?!案痢眲t是一種征求他人意見的意味,但話語中又提前預設(shè)了自己的偏向,希望得到認同。聽感上來說,這一套組合拳把成都話的“牙尖”一一道盡,但這種“陰陽怪氣”其實并沒有惡意,而是一種活躍氣氛的對話方式,是獨屬于本地人的語境默契。
——因此,別以為太古里穿洛麗塔的就一定是個軟妹,就算聽她密集輸出一大堆疊詞和語氣詞也不一定在賣萌,很有可能層層蕾絲之下就是大花臂,不光玩樂隊還玩核。

當然啦,語言是表情達意的載體,成都話也對應了成都人面對人情世故的生活態(tài)度。一句話呀,說得典雅不典雅沒那么重要,一講出來就能讓人明白最重要。不論是大量的動詞運用、語氣詞轉(zhuǎn)換或者是一些語序區(qū)別,內(nèi)核都指向了一種經(jīng)世致用的邏輯。
最后,集中回應一下所有想到成都旅行的朋友提出的熱門問題:在成都怎么問路?這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能夠生動地表現(xiàn)出成都話“看圖說話”的特點,以及被譽為“社交牛逼癥”的成都人是如何跳脫出刻板的構(gòu)詞框架、與他人打交道的:
——“不說東南西北,你們怎么指路?”
——“上下左右??!”
——“要轉(zhuǎn)彎呢?”
——“抵攏倒拐!”
——“還是找不到呢?”
——“師傅,打個雙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