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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寒王朝:一個青春文化偶像能扭轉(zhuǎn)多大的乾坤?

 

編輯/言一

韓寒一直以來似乎就是爭議的中心,初出道時有人視他為叛逆少年,有人對他的作品趨之若鶩;去年獲得《時代》周刊評選的全球最具影響人物的名號后,更引來了他是否就是第二個魯迅的爭論。他可以橫跨兩個性質(zhì)全然不同的職業(yè)而仍然做到游刃有余,說他流行也罷,說他深刻也罷,他的日漸成熟卻有目共睹,正如《紐約客》這篇報道的作者所言,“一切伴隨著在今日的中國成長必然經(jīng)歷的少不經(jīng)事與焦躁不安,也恰恰是這些讓韓寒更為強大”。

 

1999年12月,上海一家出版社收到了一份手寫的稿件,作者是文壇新秀,剛剛從高一退學,他的名字叫韓寒。在他七盞大紅燈籠高高掛的高中時代,他坐在教室后面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寫這部名叫《三重門》的小說。小說講述了一位中國高中生的故事,成天把上課的內(nèi)容“從黑板抄到筆記本再抄到考卷上”,在“無盡的空虛”中混日子,而他的母親卻給他吃補藥希望提高他的智商。另一家出版商曾說這部小說主題太壓抑,不符合時代精神——當時關(guān)于中國青少年的書更多向劉亦婷的《哈佛女孩》看齊,勾畫出一幅幅通向常青藤名校的大好藍圖。但是這家出版社里有一位編輯對韓寒的書很有興趣,并印了三萬本,三天之內(nèi)就售罄了。于是加印了三萬本,很快又被搶售一空。

在全球描寫青少年焦慮問題的世界名著中,這部作品并不算很尖銳,但是在中國卻是史無前例的: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寫了一部尖酸諷刺教育和當局的寫實小說。中國中央電視臺在全國范圍內(nèi)播出了長達一小時的訪談試圖讓公眾的狂熱降溫。但是在電視上,韓寒留著常見于男孩偶像組合的蓬亂發(fā)型,劉海橫掃前額,遮住了他的左眼,散發(fā)出一股桀驁不馴的魅力。當西裝革履的教育家們聲討他的“叛逆行為”“可能導致社會不安定”時,韓寒微笑著打斷了他們,說:“但從你的話中,我似乎還聽出來你的生活積淀還沒我的厚。”他因此一舉成名,自此他便成為中國新一代青年反叛人物中活色生香的代言人,中國媒體稱之為“韓寒熱”。

《三重門》接著又賣出了兩百多萬本,躋身過去數(shù)十年來中國暢銷小說榜之列。之后幾年,韓寒又出版了四部小說和七本雜文集,這些作品都秉持了一貫的主題:青少年,女孩和車。盡管在他現(xiàn)在的出版商路金波看來,這些書算不上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但還是擁有了百萬冊的銷量。路金波最近告訴我說:他(韓寒)的小說經(jīng)?;㈩^蛇尾。五年前,韓寒開始寫博客,注意力明顯地轉(zhuǎn)向了一些中國最敏感的事情上:黨的腐敗問題,審查制度問題,青年工人受剝削的問題,環(huán)境問題,貧富差距問題。這就好比史蒂芬·梅爾放棄她的“暮光之城”系列開始將她粉絲的視線導向公共基金的濫用問題。

事實證明,韓寒在網(wǎng)上比在出版界取得了更大的成功。2008年他超過中國一位電影明星,一躍成為中國最受歡迎個人博客的博主。他的博客就是一部日記組成的簡單編年史,粉藍色的背景,在一角配以黃色拉布拉多幼犬的圖片。自開博以來訪客數(shù)已接近5億。在中國也僅有炒股論經(jīng)類的博客才能吸引更多的訪客。

韓寒一周里有一次或兩次開車從上海市中心上高速公路回郊區(qū)的鄉(xiāng)村,他從小在農(nóng)家的屋舍里長大,現(xiàn)在那里住著他的爺爺奶奶。“我的書一開始賺錢,我就開始買跑車了,”也開始玩起了賽車,他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們當時正碰到上下班高峰,車慢慢地往前挪動著。我們當時坐在一輛寬敞的黑色通用商務車里,內(nèi)設豪華座椅和有色玻璃的車窗,開車的是韓寒的知心好友兼拉力賽合作伙伴孫強。(韓寒這輛商務車專開長途,因為他怕坐飛機。)“其他賽車手看不起我,因為他們認為我只會寫作,開起車來不撞墻才怪。”他說。

二十八歲的韓寒身高一米七三,體重不超過五十八公斤,他那柔和的顴骨線條令他看起來有點像韓國偶像劇明星,他的黑眼睛閃爍著,在古蘇牧般的前劉海后忽隱忽現(xiàn)。他喜歡灰白色、牛仔布的服飾,這裝扮很符合中國流行文化的審美傾向。他整潔而神氣的個人風格對中國知識分子那種不修邊幅的一貫形象無疑是種顛覆,他兼有凱魯亞克的不羈和汀布萊克的帥氣。私下里,他待人溫和,說話用詞簡潔,也總是面帶微笑,好像綿里藏針。

在整個中國異議者圈子里,韓寒雖占據(jù)了領(lǐng)袖位置,但同時態(tài)度又極其模棱兩可。有時,他是中國最強音之一。(他在網(wǎng)上對央視極其直接而又犀利的某句評價和他很多帖子一樣被和諧了,但他的粉絲先行一步,早在和諧前就把這句話給傳開了。)他有時也可以很圓滑很有心計,在去年十月的某篇頗有隱射意味的博文中,韓寒只打了個引號而沒有寫任何字。這篇日志吸引了一百五十多萬的點擊率和超過兩萬八千條的回復。

他的批評經(jīng)常使得他和中國網(wǎng)絡民族主義者對立起來。去年十二月,一個強烈擁護政府的網(wǎng)站指稱他為"西奴"之一,并且在他的照片上添上了一條絞索。到目前為止,他和官方之間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距離。去年冬天,北非與中東發(fā)生動亂期間,中國對言論的管制前所未有地嚴厲。在4月3日以政治挑釁出名的某藝術(shù)家被監(jiān)禁后,繼而在4月3日被控以未指明的“經(jīng)濟犯罪”。作家馬健在一境外專欄上推測中國下一個目標就是韓寒和其他三位突出的批評家。“這種趨勢不會停止,直到只留下御用文人的聲音為止。”馬健說。

近十年來,韓寒除了是作家,同時還是一位職業(yè)賽車手,他在場地賽中代表上海大眾車隊,在越野拉力賽中代表斯巴魯車隊,在兩隊中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績。賽車世界充斥著廣告贊助和香檳雨,和他的寫生涯風馬牛不相及。大體上說,他的讀者對賽車漠不關(guān)心,但是這種重疊的身份造就了一位非凡的名人。韓寒的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時尚雜志的封面,而一些獨立網(wǎng)站,如“韓寒文摘”、“單位”、“中國極客”,經(jīng)常翻譯、分析他的詞句。有時他的讀者會等著他發(fā)言。在微博(中國版的推特)上,他曾經(jīng)只打了一個字“喂”,結(jié)果有七十五萬粉絲立刻關(guān)注了他,等待他的再次出現(xiàn)。(不過自此以后他卻再未露面。)近期他在一個電視訪談節(jié)目的開場白里就說:“只要你說中文就知道我是誰。”——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聽起來卻有幾分道理。

 


他是唯一一位批評政府但還能拉到商業(yè)贊助的人,他代言了凡客(一家低端服飾連鎖店)和尊尼獲加(蘇格蘭威士忌),后者把他沉思的形象與廣告語“夢想就是實現(xiàn)一個人腦海里閃現(xiàn)的每一個想法”相結(jié)合。瑞士奢侈名表品牌宇舶打造了一款限量表,并以韓寒的名字冠名,這塊表上用英文鐫刻著“為自由”幾個字,并進行慈善拍賣。

 

上就到韓寒的家鄉(xiāng)亭林鎮(zhèn)了,在分叉口拐上一條小路后,我們徑直開到一條小河跟前,然而小河上的水泥橋橋面,只比車身寬了幾公分。駕駛座上的孫強猶豫了一下。韓寒透過前排座椅的空隙中往外看了看,用半開玩笑半嚴肅的口吻說:“這座橋就是要考考你的開車水平!”我們安全地開過去了之后,韓寒才說:“我在那里出過許多次事故了。”

薄霧籠罩下的休耕地里,田埂縱橫交錯。這里是上海市郊,和其他大城市的郊區(qū)一樣,由小型農(nóng)場和工廠組成,距離紙醉金迷的市區(qū)只有一小段車程。隨后,我們來到了一間兩層樓的農(nóng)家磚房,門前是一小塊菜地。韓寒的爺爺奶奶個子都不高,他們身上裹著棉襖,慢慢走出來迎接我們,金毛也警覺地狂吠起來。我們走進廳堂,里面彌漫著鄉(xiāng)間特有的潮濕和陰冷,穿過廳堂便是一個小院,這時韓寒尷 尬地笑了笑,示意我需要爬過一扇窗戶才能進入他住的那間屋子。“一點小小的設計缺陷,這邊少開了一扇門。”他說。

這是一個農(nóng)村青少年自己的夢想王國:一面墻邊停著一輛破舊的雅馬哈摩托車,另一面墻上懸掛著一塊巨大的電視屏幕,另外一臺較小的顯示器連接著方向盤和踏板,是用來玩賽車游戲的。房間的中央是一張臺球桌,韓寒把球收集到一起,一桿開球之后,便停不下來似的,一個球接一個球地打。為了顯示自己難得集中的注意力,他把兩部手機都倒扣在一邊,也不管它們怎么震動怎么響鈴以示抗議。臺球桌上,我打進一球,第二球失手,而韓寒,將剩下的球都一桿清了。

韓寒對中國的看法深受其家鄉(xiāng)劇變的影響。韓寒在寫作和交談中,都多次提到自己的個人抱負與不負責的當?shù)卣怯嘘P(guān)系的。韓寒爺爺奶奶的大部分鄰居都放棄了有 價值的土地,卻只從政府那接受了很少的賠償,他在解釋個中緣由時說,“人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到鎮(zhèn)上弄一套小公寓。哪怕這間公寓只有80平米,他們都會接受, 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從農(nóng)村人變成了城里人。”他繼續(xù)說,“之后政府將夷平這些房子,并把這些土地賣給工廠或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再由他們建新的公寓去賣給其他人。”

換作其他情況,那也可算是一種提高居住環(huán)境的途徑,但是,由于監(jiān)管過于薄弱,當?shù)毓賳T缺乏工作動力,新工廠能否提供良好的薪資待遇,能否保證土地免遭污染, 都是個問題。韓寒指的是不遠處的一個片高大的工業(yè)建筑群——一家化工廠,他譴責這家工廠將骯臟的廢水直接注入小河里,而那條河,曾是他捉小蝦的地方。在博客中,他曾寫道:
“河水的顏色都是不重樣的,我爺爺看河就知道是禮拜幾,空氣中全是氣味,環(huán)境監(jiān)測部門能面對著滿河的死魚仍然認定水質(zhì)正常......我的老家規(guī)劃了亞洲最大的物流港,亞洲最大的雕塑園,亞洲最大的電器城,但是這數(shù)千畝土地全部都成為了爛尾工程,閑置至今。”

我們來到了寒冷的戶外閑逛著,我提到,他作為新一代的偶像,成長在中國歷史上最繁榮的時期,他的批評聽起來和這種名譽有點矛盾。他說中國發(fā)展的規(guī)模掩蓋了財富被瓜分的一些細節(jié)。“因為拉力賽我們?nèi)ミ^很多地方,因為拉力賽都是在沙石路上舉行,一般都是貧窮的小地方。那里的年輕人并不關(guān)心文學、藝術(shù)、電影、自由 和民主,但是他們知道自己需要一樣東西:正義。他們看到身邊盡是些不公平的事。”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韓寒談起了一位17歲民工,他為了回家在火車的過道上站了62個小時,這是他最近在一段新聞視頻上看到的。中國的報紙會將能承受這種折磨描述成一種堅毅的人所應具有的品性,但是韓寒對此有另外的看法。他痛恨地說:“那人都不得不穿上成人尿布。”三天以后,這段新聞成了他下一篇博客的基本素材:“被城市化進程和大國風范利用的年輕人”。這篇博文最后說: “工作一年,排隊一天,買好原價票,穿著紙尿褲,站著回老家,相當有尊嚴。”

 

寒寫作的那些天,他總是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后一個人奮筆疾書,一直要到黎明時分才停筆。韓寒和金麗華結(jié)了婚,他們打高中起就是朋友。金麗華漂亮時尚又為人周到。她一直扮演著韓寒的助理兼“管家”的角色。“韓寒非常容易信任人,幾乎可以說很好騙。”她告訴我說,“過去,他被其他出版商騙,還賠了不少錢。”他們?nèi)ツ晟藗€女兒,中國國內(nèi)八卦雜志迎接這樁喜事的態(tài)度簡 直不亞于慶賀某皇室貴族喜得一女(新聞標題諸如“韓寒當?shù)耍稍L中首次談起女兒”)。韓寒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老是主動提起他仍然有“女朋友”,比如他曾 說“我想留在國內(nèi);因為我女朋友都在這里。”但是,很難知道他在抽科打諢的同時是否也在圓滑地轉(zhuǎn)移話題。如果問得詳細點,他又說:“我喜歡觀察別人的生活,但我不喜歡別人窺視我的。

他很驕傲地自稱為“俗人”,常用些粗言俗語,比如他曾宣稱女導演應該堅持“拍一些愛情電影或者生活電影”。(他說他只是針對胡玫說的,胡玫曾導演了主旋律傳記片《孔子》。)不像中國其他批判政府的著名批評家,他跟西方世界鮮有關(guān)聯(lián);他去過歐洲,但沒去過美洲,對西方文學也興致索然。但他對國外媒體對他的關(guān)注卻也習以為常。西門與舒斯特公司(原是美國規(guī)模最大的圖書 出版公司)計劃在明年秋季把他的一些散文及博客雜文翻成英文集結(jié)出書,接下來還計劃出版一部小說的英文譯本。

韓寒很久以前就認識到他“叛逆”的身分不過是種陳詞濫調(diào)。一次他跟一名記者說道:“如果我叛逆,就不會開奧迪寶馬了。”不過關(guān)于他叛逆的說法依然不斷;就連官辦英文報紙《中國日報》也用標題“永不止境的叛逆”來影射他繁忙的行程。事實上,這個叛逆之徒不開車的時候,也就保持著平靜的生活節(jié)奏:他不抽煙,很少喝酒,對泡夜店也沒什么興趣。

韓寒幾乎被不假思索地形容為中國青年的象征,但這并不是純粹的贊譽之辭。他來自毛過世后,獨生子女政策下的第一代,人稱“80后”。在有關(guān)價值觀和國民性的諸多討論中,中國人對80后的看法可以參照美國人對“嬰兒潮”一代的看法:他們是在種種激烈的社會轉(zhuǎn)型下成長起來的一代,這種社會變動疏遠了他們和父母的關(guān)系,令他們以一種全新的姿態(tài)要么自我意識強烈要么自甘墮落,這取決于你站在誰的角度上。

韓寒的父母曾經(jīng)都為政府部門工作:他的母親周巧蓉在當?shù)匾患?社保辦公室發(fā)放福利;他的父親韓仁均年少時曾心懷創(chuàng)作小說的志向,但最終在一家當?shù)攸h報黨辦報紙擔任編輯,于是在文學上再無雄心壯志。“他不喜歡這種生活,因為需要成天喝酒,還要拍領(lǐng)導馬屁。”作為兒子的韓寒說道。他的父母在尚未知道生男還是生女的情況下,就商量好了給孩子取名為“韓寒”,也就是父親早已棄用的筆名。近幾年來,由于他們的兒子對政府部門的質(zhì)問,令他們在政府單位的工作更加復雜化了;他提出在經(jīng)濟上扶養(yǎng)父母,于是夫妻倆提前退休了。

韓寒小時候是個不安分的孩子,喜歡室外運動。但他父親把家里最好的文學書籍堆在書架的低下幾層,這樣還是個小男孩的韓寒就可以輕松夠到;而政治宣傳類的書則留在書架的最高層。“通常我會告訴人們我不喜歡看書,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韓寒告訴我,“我也告訴其他賽車手我從不練習,其實我偷偷地在練。”閱讀中國古典名著使他偏離了學校課程。“我不相信哪個真正喜歡文學的人還會熱愛毛澤東。”他說,“這兩件事沒法相提并論。就算撇開毛的政治業(yè)績不談,也不論他做過多少壞事,有多少人因為他餓死,還有多少人被他殺死,至少有一點能肯定:毛澤東是作家的敵人。”

因為長跑成績優(yōu)異,韓寒被松江二中錄取了。他偶爾會寫作,16歲的時候,他聽說上海有家雜志在尋找青年作者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他以前參加過一些作文競賽。“比賽規(guī)定你得寫一些你做過的好人好事——比方說,幫助老太太過馬路,或拾金不昧這種事。也不管實際的情況是你把錢包放進自己的口袋。”但是“新概念”打算搞點新意,決賽中給韓寒的作文題很抽象:一個考官把一張白紙扔進一個空玻璃杯(譯者注:原文有誤,實際情況是有半杯水)——就是這么個題目。他告訴我說:“我當時對這張紙落到玻璃杯底部如何和人生聯(lián) 系在一起有了些偶然的想法。”然后又加了一句:“都是胡扯。”他在比賽中得了第一名。(這篇文章至今在粉絲堆里廣為流傳。)

如果生在中國歷史中的另一時期,他或許會因為太獨樹一幟而被邊緣化,但1999年的中國受到了各種新思想的沖擊?;ヂ?lián)網(wǎng)的使用開始快速增長——中國的網(wǎng)絡用戶數(shù)在那一年翻了四倍,另外還有一種開放的氛圍在全國彌漫著,因為中國準備加入世貿(mào)組織了。

韓寒在作文競賽奪冠的那年,各科成績卻全面飄紅,而且還留級了。再次面臨掛科邊緣之時,他退學了,這使他迫不及待把小說手稿付梓印刷,“以證明自己,”他說。“我告訴我的同班同學和老師,我是個好作家,我能靠寫作 養(yǎng)活自己,但他們都說我瘋了。”《三重門》出版以后,韓寒熱席卷而來,這本書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部批判中國教育制度的著作了。《三重門》觸動了年輕人的心,因 為正如上海作家陳村所言,韓寒的存在給他們以“一種推舉自己偶像的權(quán)利”。

韓寒當時的收入就超過了他的父母,但他感到厭倦了。同齡人個個都在上學,而他為上海的高速卡丁車賽道深深著迷——按他的說法“這是唯一一項既不是嫖娼也不是賭博的娛樂項目”。他北京的一個朋友老是說,他可以找些贊助商組一個車隊。韓寒北上帝都,成為全國各地滿懷希望北漂一族。他倆就像叛逆之徒一樣生活著,但進退有度。午夜以后,他會在天安門廣場旁的長安街大道一路狂飆,但也會在每個紅燈前停車。

“每天晚上,我們一起坐在酒吧里爭論著‘應該買法拉利還是保時捷?因為很快我們就會發(fā)財了!’”但最后,他朋友的信誓旦旦不過是一通胡扯。“兩年里,他拉到的唯一一個贊助商是他家樓下的便利店,給我們贊助了一箱礦泉水。”韓寒說。

韓寒最終在一支隊伍里贏得一席之地,并且在賽道上以謹慎著稱。他的隊友王睿告訴我:“他準備冒險的時候,會做更多衡量。”他的領(lǐng)航孫強說,最難控制的時刻是當車手落后的時候:“他們都會變得很沖動,試圖追上去。 一旦發(fā)生這種情況,車手就會失去理智。”韓寒在2007年贏得了中國汽車場地錦標賽的總冠軍,徹底讓那些有關(guān)他玩車喪志的質(zhì)疑銷聲匿跡。我認識的賽車手里 沒有一個對他的寫作生涯有一絲興趣。“我寧可知道得越少越好。”孫強說道。

 

寒在北京待了四年,期間時而賽車,時而寫作;他的文集包括《通稿2003》和2005年出版的《就這么漂來漂去》,以及2002年出版的小說《像少年啦飛馳》(有關(guān)一對槍手作家謀生立命的故事),和2004年出版的《長安亂》(有關(guān)一個心不甘情不愿的武俠大師的故事)。他的書上市時總是以陰沉的冷色調(diào)封面作推廣,文筆激揚,觀察入微,但沒有一部作品能夠像他的處女作那樣一石激起千層浪。事實上,他并不享受寫作。寫作只是為了資助他的賽車事業(yè)。“撞壞一部車,就意味著我得寫本書去糊弄讀者了”他之后寫道。

2005年,距離韓寒首次在文學界亮相已有5年,此時的他入不敷出,并正與一家出版社就版稅和版權(quán)問題爭執(zhí)不休。之后,他遇到了路金波,一位作家出身的出版人。路金波比韓寒年長7歲,是個生意人,愛穿細條紋西裝,說起話來劈頭蓋臉,不留情面。他給韓寒開門見山式的建議是:“他的‘問題少年’形象已經(jīng)過時了,當時人們就已經(jīng)對他沒以前那么好奇了,”路金波說。他看到了一個必將一鳴驚人的炒作新題材:他為韓寒的下一本書提供的預付款高達200萬元(約25萬美元)——以中國出版業(yè)的行內(nèi)標準來看,這可是筆巨款。之后,有關(guān)這份合同的報道不僅上了各大報紙的頭條,也奠定了路金波“天價版稅”之父的地位。

在參加完路金波旗下另一位作家的書友會之后,我約路金波在書店吧臺一起喝啤酒,他的言談舉止讓我想起了拳擊經(jīng)紀人唐·金:他不僅對韓寒的才智推崇備至,甚至認為韓寒可與南非前總統(tǒng)納爾遜·曼德拉一較高低,還預言大學里遲早有一天會開一門“韓寒研究”的文學課。他還對自己所謂的“品牌”發(fā)表了觀點。“韓寒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一個文化偶像,甚至還有一絲半個宗教領(lǐng)袖的意味,”路金波說。“我說的宗教,意思就是,喜歡韓寒不需要特別的理由。”路金波還指出了韓寒的粉絲和姚明(NBA中第一位來自中國的全明星)的粉絲之間的不同之處,“姚明遲早江郎才盡——但韓寒呢?他的粉絲喜歡他的一切。”

“我希望他成為一個批評家、一位思想家,同時還擁有好小孩的形象,”路金波對《青年周末》(一本中文雜志)說過這樣的話。為了宣傳韓寒陽光的一面,路金波的團隊首先摒棄了韓寒書籍一貫色調(diào)陰暗的封面設計,轉(zhuǎn)而使用明快的白色系封面,而路金波個人更是敦促韓寒緊跟他在流行音樂上的興趣。2006年韓寒錄制的流行專輯《十八禁》(即“限制級”的中文說法),倒是對那些總想把韓寒視作半吊子的人而言正中下懷。毫無疑問,歌詞離限制級還很遠,頂多算得上家長監(jiān)護級(“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只一種”)這段時間,路金波說,給韓寒打造新形象并不是他出的主意。“他對于一切都有他自己的看法,”路金波對我說。“即使他是錯的,他也不會為他人改變。比如,他很懶惰,還總是遲到。但他拒絕改變。他交了不少女朋友,就算被她老婆逮了個正著,他也不會改變。他揮金如土,財務方面老出問題,但他不會改變。這所有一切都表明,他很頑固?;蛘撸腥藭f,他很自由。”

路金波總結(jié)韓寒的吸引力時,說道,他之所以能在其他公眾人物中脫穎而出,正是因為他本身稀有而寶貴的天性。“在中國,我們的文化老是讓我們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如果我說,‘今天到我家來吃晚飯吧,’真相其實是我根本不想你來我家吃飯。那么你會說,‘你太客氣啦,但我有其他的安排了。’這正是人們交流時慣用的方式,無論是上報紙的領(lǐng)導還是普通老百姓。所有中國人都明白,你說的和你想的常常不是一碼事。但韓寒不這樣。他不考慮別人的看法,想什么就說什么,要么就干脆一句話都不說。”簡而言之,路金波說,“如果韓寒說,‘這是真的,’那么他1000萬的粉絲都會說,‘這是真的。’而如果他說‘這是假的,’那么這鐵定就是假的。”

 

寒首次開博是在五年前,那時的他深信,網(wǎng)絡就是戰(zhàn)場。文學評論家白燁曾對這位年輕作家的作品提出異議,韓寒以一篇題為《文壇是個屁,誰都別裝逼》的長文予以反擊。他嘲諷流行歌手、嘲諷當代詩人,也嘲諷中國作協(xié)的僵化。韓寒最早期的支持者之一、文化類作家解璽璋倒戈相向,跟媒體表示,“如果我是韓寒的家長,我絕對大嘴巴扇他”。(隨后韓粉們尖刻的評論如同洪水般涌向解璽璋的博客,甚至泛濫成災)如今韓寒表示,“一時之間每個人都在吵,當時我覺得非常新奇,后來才意識到這些爭吵毫無意義,因為和你爭吵的不少人其實跟你一樣面臨著同一個敵人”。

但一個反常事件卻讓韓寒極為震驚。2008年6月在俄羅斯的一場比賽中,徐浪,韓寒的教練,也是當時中國最好的拉力賽車手,在設法把一輛賽車從泥漿中拖出來時,被拖鉤擊中面部,不幸身亡。而就在這時,他家中的妻子尚懷著他們第一個孩子。韓寒悲痛欲絕,雖然這和他的寫作生活無甚關(guān)系,但自那次事故后,他就開始關(guān)注不平之事。他跟我說過,“死的都是好人,壞人卻逍遙法外,長命百歲。于是我想要生活得更充實,我要當一個好人,去懲罰那些壞人。要想讓中國變得更好,我們就不能坐著干等”。

在網(wǎng)上,他炮轟官場的自高自大,質(zhì)問政府為什么在政治家死后降半旗,民間發(fā)生了死傷嚴重的災難后,卻沒有這樣做(“我有中國式的辦法:可以把旗桿的高度增加一倍,這樣就兩全齊美”)。他含沙射影地提到了高官花大錢包二奶的傳聞(“有人花一百塊嫖娼是低俗,有人用一百萬去玩藝人就是高雅”)。他對共產(chǎn)黨在網(wǎng)上漫天發(fā)布支持政府的言論為自己造勢的策略嗤之以鼻(“因為你不會因為看見一堆人圍著在吃屎而擠進去吃一口”)。

他擅長“打擦邊球”——這是中國作家的行話,原來指乒乓球賽中球打在球臺的邊緣上。中國網(wǎng)絡就是個響應黑色政治幽默時代的試驗場,這里不要求你假裝身懷濟世良方。他的帖子生動形象,又帶點葷段子,之所以廣受追捧卻并非因為原創(chuàng)性,而是因為它們說出了別人只敢想而不敢言的東西。

雖然韓寒對中國官方鉗民之口的現(xiàn)象大加鞭撻,但他受世人注目的能見度本身,卻同時反映出過去的十年間,中國人的文化生活空間大大擴展的事實。每有一個作家被禁止出國旅行,一本小說被禁止出版,總會有一個新人或新作,從曾經(jīng)的文化沙漠——某個三、四線城市毫無阻礙地乍現(xiàn)于世人面前。截至2007年底,博客使用人數(shù)較上年至少翻了一番,雖然他們可能因文獲罪,但其積聚之勢不容小覷。2009年,政府宣布新上市的電腦都必須裝載名為“綠壩”的過濾軟件,中國的電腦用戶群起而攻之。他們舉例稱,綠壩的色情過濾器做得非常差,即便中共領(lǐng)導人的肖像上皮膚暴露過多,也會遭到攔截。計算機制造商也表示強烈反對,政府只好作罷。被韓寒稱作“駐家警察”的綠壩,迅即退出市場。

韓寒關(guān)注民生問題,反對將納稅人的錢財浪費在更新上海的路牌上,并在一所高樓發(fā)生重大火災后指出,在高樓林立的大都市里“水槍只能到六七多樓”。當憤青們舉行反日游行的時候,他寫道,“一個對內(nèi)不能和平游行的民族,他的對外任何游行是完全沒有價值的”。他一再以民粹主義的口吻,去抨擊中國政府鼓吹的陳詞濫調(diào),去規(guī)勸民眾不要盲目地為那些頭條新聞中報道的繁榮假象歌功頌德,因為正是“他們廉價的勞動為他們老板的勞斯萊斯奉獻了一顆螺絲”。(“為什么我們的政客能在世界的政治舞臺上挺起了腰桿,還能來幾下政治博弈,耍幾下政治手腕,是因為你們,每一個廉價勞動力”)。曾有一名47歲的婦女為阻止拆遷隊強拆自家房屋自焚而死,事后他寫道,“如果你本人沒有燒焦,……全家老小全部健全,那就是幸福生活”。

要“和諧”韓寒并非易事。 這跟封殺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者寫的宣言可不是一回事,審查韓寒的博客會影響大量心血來潮的網(wǎng)民,使得本不會費力翻墻的他們開始好奇墻外未經(jīng)過濾的世界。正如韓寒向我解釋的那樣,這意味著“有些事情你越不想讓我知道,那我就越是要知道”。他這一代的粉絲們都懂得一個道理,即“凡是你竭力隱瞞的就越可能會是真相”。在2010年2月的一次廣為流傳的演講中,韓寒說道:“警察不能寫,領(lǐng)導不能寫,政策不能寫,制度不能寫,司法不能寫,歷史不能寫,西藏不能寫,新疆不能寫,集會不能寫,游行不能寫,黃色不能寫,封殺不能寫,藝術(shù)不能寫。 ”

他的評論吸引了大批讀者,這些人或許一度還輕視過年少輕狂的他。廣受推崇的專欄作家、小說家李海鵬對我說,韓寒已經(jīng)“掌握了另一條溝通渠道”,從而吸引到了思想更為成熟的聽眾。李海鵬坦言:“你要知道,像我和我朋友那樣的人很可能都不愿承認我們受韓寒影響了。但我們必須承認這個事實。”公盟,一個主要由北京學者組成、倡導法制改革的社會團體,在2008年為韓寒頒發(fā)“公民責任獎”,以表彰其“在保護公民權(quán)利方面作出的杰出貢獻”。參與評選工作的律師許志永告訴我:“我們把他看成現(xiàn)代公民的典范。”在2010年4月,《時代》周刊將韓寒列為年度全球最具影響力人物候選人。選拔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是公開投票。他的支持者們精心策劃了一場競選活動,包括一份方便不懂英語的讀者瀏覽《時代》周刊網(wǎng)站并進行投票的示意圖。很快“韓寒”和“時代”兩個詞的組合就被中國的搜索引擎屏蔽了。同時,《人民日報》在頭條新聞里發(fā)出質(zhì)問:“《時代》周刊高度近視?” 韓寒就此在博客上寫道:

“也許我的文章讓人解氣,但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呢,那虛無縹緲的影響力?在中國,影響力往往就是權(quán)力,那些翻云覆雨手,那些讓你死,讓你活,讓你不死不活的人,他們才是真正有影響力的人……我們只是站在這個舞臺上被燈光照 著的小人物。但是這個劇場歸他們所有,他們可以隨時讓這個舞臺落下帷幕,熄滅燈光,切斷電閘,關(guān)門放狗。”

他收到了兩萬五千多條評論,有些回復甚至帶有不顧一切的獻身精神(“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wèi)勇敢正直的韓寒。”),素以思想獨立聞名的紙媒《南方都市報》也做出非常之舉,發(fā)表了一篇鼓勵讀者為韓寒投票的社論,因為他“制造了一個人的喧嘩,襯托出無數(shù)人的沉默”。此文在結(jié)尾處寫道:“怎么指望作家或賽車手韓寒拯救你呢?韓寒是落寞的,他始終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韓寒不缺乏崇拜者,他只是需要同路人。”最后的在線投票記錄顯示韓寒的選票數(shù)高居全球第二,僅落后于伊朗反對黨領(lǐng)袖米爾·侯賽因·穆薩維。

 

2009年5月,隨著知名度的急劇攀升,韓寒宣布,他計劃推出一本雜志,比在國內(nèi)報攤上能買到的更張揚更自由。起初,他將刊名選定為《文學復興》,但是當局對此頗為不滿。他說:“‘復興’這個詞令當局深感擔憂。”他自己也覺得這名字多少有點夸大其辭。面對一系列拖延的開始,他只得將雜志更名為《獨唱團》,英文名為Party。

他雇了個員工,在一棟粉紅色高樓二層的某個三居室里開業(yè)了。韓寒拿出先前出書和賽車的進賬填補了維持運轉(zhuǎn)的大部分費用。幾個月后,初期的樣刊被泄漏給了媒體,其中封面圖片上,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手握機槍遮擋住了下腹。韓寒回憶說,一位雜志審核人員擔心這幅“擋中央”的圖片會讓人產(chǎn)生遐想。而另一個專欄,有人建議他刪掉“吃羊肉”的部分,因為有影射新疆地區(qū)的維吾爾族動亂之嫌。韓寒估計,為了通過審查,雜志原文加起來大約一半的內(nèi)容被和諧了。好在一家有權(quán)印刷此雜志的正規(guī)廠商——書海出版社始終支持他。

去年7月《獨唱團》創(chuàng)刊號終于面世。與韓寒的博客相比,雜志的內(nèi)容稍顯折衷,語氣也溫和得多。這本128頁的雜志囊括了散文、短篇小說、照片和漫畫等各種題材。 其中一位盲人音樂家講述了他的火車之旅,一個6歲大的小女孩發(fā)表了一首四行小詩。最別出心裁的專欄要數(shù)“所有人問所有人”,你可以體會信息獲得(或求而不 得)的過程是那么荒唐可笑卻又發(fā)人深省。在這里,讀者可以天馬行空,盡興發(fā)問——可以問你男朋友,也可以問問政府機構(gòu),而編輯們則會竭力為你尋求解答,并把整個荒誕無稽的解答過程記錄下來?!丢毘獔F》中公開涉及政治的篇目可謂鳳毛麟角,其中有一整頁刊登了艾在住院期間拍攝的腦部CT,他將腦傷歸咎于警察的毆打。

據(jù)中國媒體報道,《獨唱團》創(chuàng)刊號發(fā)行僅10個小時就已在卓越亞馬遜網(wǎng)銷售排行上名列榜首。為應付蜂擁而至的客流,書店里不得不另辟專柜。據(jù)跟蹤記錄國內(nèi)審查命令的海外網(wǎng)站“中國數(shù)字時代”記載,發(fā)行3天后,中宣傳部即責令北京媒體不要進一步報道有關(guān)《獨唱團》熱銷現(xiàn)象的新聞。但這并阻擋不了假冒者,報攤上迅速涌現(xiàn)出《小開本獨唱團》、《獨唱團》第二期、第三期和《明天獨唱團》。

去年12月,《獨唱團》第二期已經(jīng)印好。這時,出版商接到停印指令。100萬冊雜志最終化為紙漿。韓寒說,“有關(guān)部門”打電話來命令他們停印,卻不肯透露真實身份,韓寒很生氣。他在博客中宣布《獨唱團》流產(chǎn),并寫道:“我在明處,你在暗處。”韓寒還解散了員工。幾周后,我們在他的工作室里見面時,這里幾乎人去樓空,樣稿和照片依舊掛在墻上。原本要慶祝新刊發(fā)行的香檳酒原封不動地躺在桌子上。他說:“電腦還在,我們拿它來打游戲。”最愛玩的是射擊游戲《使命召喚》。

工作室里的暖氣不太好。韓寒戴著圍巾穿著毛衣,興致不高。他說,這本雜志的流產(chǎn)正是它成功的結(jié)果。“有人擔心了。他們可能想,好啊,你開始寫書的時候都發(fā)表在我們的雜志上,雜志都歸我們管,現(xiàn)在你想自立門戶了?”他還說:“就算這是本釣魚雜志,也一樣會出問題。”

他的妻子探頭進來,遞給他一包麥當勞的外賣。他拆開漢堡包的包裝紙,說:“也許如果是別人來辦這本雜志,而不是我,他們會更自由。”肉餅從漢堡包里掉出來落在了沙發(fā)上,他撿起來把它放回面包里。他感到最為可惜的是,雜志??从吵鲋袊幕盍Φ默F(xiàn)狀。“我們總不能老拿熊貓和茶說事兒。”他說,“我們還有什么?絲綢?長城?這不是現(xiàn)在的中國。”

采訪期間,正值中東動亂不斷蔓延。中國當局立刻做出反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封殺了網(wǎng)上討論中一切相關(guān)言論,整肅了一批作家、律師和激進分子,他們大多是沒被指控的。韓寒在博客上回避了這一話題。然而,據(jù)說在3月12日上海市委宣傳部向當?shù)孛襟w下達的指示精神中仍提 到,禁止發(fā)表除賽車外任何有關(guān)韓寒的報道。這樣的指示不禁讓人浮想聯(lián)翩,一時間謠言四起,不過它們卻能作為解讀官方意向的線索。

最終,面對愈演愈烈的國外大戲,韓寒坐不住了。3月末,中國外交官員在聯(lián)合國制裁穆阿邁爾·卡扎菲政權(quán)的決議中投了贊成票,但對設立禁飛區(qū)的提案卻投了棄權(quán)票。他們像往常一樣繼續(xù)重申中國不愿意干涉他國“內(nèi)政”。 韓寒寫道:“獨裁者沒有內(nèi)政,殺戮者當被侵滅。”

 

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中,對韓寒的看法兩極分化得十分嚴重。在一篇廣為流傳的文章中,香港作家和電視評論員梁文道認為韓寒是“另一個魯迅”,而魯迅,正是中國當年最著名的社會批評家。艾未未的說法更進一步,在他被捕幾個月前,曾對記者說: “韓寒的影響力比魯迅大,因為與魯迅的作品相比,能讀懂他的作品的人更多。”但是也有人對這樣的比較十分反感,哥倫比亞大學文學與傳媒專業(yè)的學者劉禾認為:“韓寒只是喜歡他的人的一面鏡子。鏡像怎么能改變?nèi)四??不可能的?rdquo;她補充說:“你在他博客首先看到的不是他的文章,而是斯巴魯?shù)膹V告。”

最不可思議的是,另外一些中國青年自由派對韓寒的作品和人格也持批評態(tài)度,正如作家兼編輯的許知遠所言,他們認為韓寒的流行意味著“庸眾時代的勝利”。34歲的許知遠似乎在審美上和韓寒相反,有著一頭吉姆·莫里森曠野的發(fā) 型,以及哈維爾和米沃什一般的氣質(zhì)。“韓寒是反叛的,但他也是成功的,他賺了很多錢。”許一次午餐時說,“他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學到更多 的知識,但是他都拒絕了。”許知遠認為網(wǎng)絡雖然有民主化的潛力,但是它過于重名而不重實,并把韓寒比作YouTube上的歌手,說:"盡管那些歌可能是垃 圾,但他的唱片還不是照樣可以大賣。"

韓寒在博客里對批評他的人簡單地回應道:“如果你喜歡看,很好,謝謝。如果你不喜歡看,那么,再見。”其實作為粉絲的“鏡子”才是他最大的優(yōu)勢。中國的知識分子和持不同政見者無所畏懼的形象,常常使得他們因為過分張揚而格外顯眼,而韓寒不同,他擅長扮演普通人的角色,他的平易近人讓他的粉絲感同身受,那么支持他倡導的原則,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了。他的簡歷中充滿了各種微不足道的勝利和屈辱,成為他為之或野心勃勃或憤世嫉俗的理由,這一切伴隨著在今日的中國成長必然經(jīng)歷的少不經(jīng)事與焦躁不安,也恰恰是這些讓韓寒更為強大。二十年來,中國年輕人對政治心灰意冷,不僅僅是因為基本生活條件變好了,也因為參政的道路無可救藥而又令人望而生畏。韓寒的文字并沒有改變中國年輕人的政治生活現(xiàn)狀,也沒有迫使執(zhí)政者改變決策,但是他宣揚的以懷疑精神調(diào)侃政治的方式卻異常有效、深入人心。

今年春天,韓寒的粉絲們一遍遍地跟我談起他的作品,他們說他的文字令人幡然醒悟——“他給被洗腦的人民刺入一針清醒劑”最近一位中國博主這樣寫到。在一次車賽上,一小群熱情洋溢的粉絲等著就為看他一眼。他們中間有個叫魏斐然的19歲安徽小伙子,頭發(fā)硬硬的,根根直起,,滿心期待的他看起來都有點飄飄然了。他高一的時候就讀過《三重門》并為之傾心。他受韓寒辦雜志的努力而啟發(fā),現(xiàn)在他和他的朋友也打算在長沙辦一份。“我真的想做好它,我有點理想主義的傾向。”魏斐然說,“我們完全自己做,沒有公司或者其他人的幫助。”為了創(chuàng)刊號,他們想采訪韓寒,于是魏斐然坐了十四個小時火車來找韓寒。

有段時間,魏斐然還幫忙維護一個韓寒的粉絲網(wǎng)站,收集和評論韓寒的博文。“在寧夏網(wǎng)管的干涉下我們關(guān)閉了,”魏斐然說,“我們的網(wǎng)站上集齊了韓寒寫過的每一篇博文,網(wǎng)管說那太敏感了。”聽到我們的談話,一個穿著橘黃色毛衣的羞澀女生插話說:“韓寒代表了我們所有人想成為的那種人,他做了我們所有人想做但沒有勇氣做的事。”

韓寒告訴我說他還不曾被“請去喝茶”,這是當局跟你接觸并審查你的委婉說法。有時,接觸是間接的。以他的雜志為例,政府部門只找了他的出版商或他的博客管理員。他舉了個例子:“我曾接到個police來的電話,對方說:‘抱歉,但是我們必須刪除你的一篇文章’,我問:‘哪一篇?’‘兩年前寫的那一篇,關(guān)于某市長殺光了鎮(zhèn)上所有狗的那篇。’”韓寒說這篇文章給某些地方的某些人臉上抹黑了。韓說,這個官員“以他當時的職位還不能做什么,現(xiàn)在就可以了。”

預測個人作家能在中國的創(chuàng)作生涯上走多遠,就好比夜晚退潮時分在沙灘上劃線一樣難以確定,中國政治形勢瞬息萬變。韓寒總是審時度勢,不越雷池半步,對此他也毫不避諱。他從未想過將網(wǎng)上的激烈言辭化為網(wǎng)下的散步活動,他也反對過早實行多黨選舉制。“共產(chǎn)黨無論如何都會贏,”他補充說:“還是先讓我們的文化更繁榮,媒體更開放吧。”局外人總是將開放需求和民主需求混為一談,但在中國國內(nèi)政治語境中,這兩個需求之間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韓寒也知道他煞費苦心以示區(qū)別的努力也就只能走那么遠了。“他們不高興的話,就意味著你要倒霉了。”他說。

雜志破產(chǎn)后,他花了數(shù)個月時間來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走。出版社路金波主動給他出主意說:“我們想讓他做一些科普期刊,比如討論些‘恐龍是什么樣子的?’或者‘人是怎么感冒的?’這類話題。”這簡直難以想象。韓寒還語焉不詳?shù)靥岬娇赡苌孀汶娪叭?,比如拍一部和《地下》同一類型的黑色幽默類電影,《地下》是一部由塞爾維亞導演埃米爾·庫斯圖里卡執(zhí)導的戰(zhàn)爭史詩片,韓寒的最愛。

安靜的時候,他對自己狂亂的創(chuàng)業(yè)模式感到由來已久的不安全感。 “我總是覺得自己有點擔驚受怕,倒不是怕政府,而是怕自己能拿出來的太少,”他說。 “我一直認為我應該做得更多:寫更多文章,贏更多比賽。”最近他容許自己在一個領(lǐng)域慢下來,那就是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最新一部小說《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比以前的作品更專注,更富有同情心,也大受好評。以往,他書中的人物熱衷于離經(jīng)叛道,而他最近小說的主人公——一個開車去接朋友出獄的人——卻不無欽佩地談著"熱血之人"是如何滿懷激情,勇于承擔責任。“我希望我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主人公說。韓寒承認這種筆調(diào)的變化。“過去的書中,我希望讀者能對每頁內(nèi)容都愛不釋手,為每個笑話發(fā)笑,對每個細節(jié)都印象深刻,”他說,“那些我已經(jīng)做夠了。現(xiàn)在我要寫真正的小說。”奔三的他多少褪去了點青春期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盡管他依然津津樂道于自己的風流倜儻,但他承認為人父是為數(shù)不多能讓他嚴肅對待的事情之一。“我已經(jīng)完成了作為人類的使命,”四月份的一場賽車之前,當別人問起他的女兒時,他這樣說到,“就算知道我今天會死在賽道上,我也不會有什么壓力。”

 

 

 

月里的某個周日,上海郊外的天馬山賽車場上,房車錦標賽的賽季首場比賽正式拉開帷幕。房車賽車的外觀和街上開的普通汽車幾乎一樣,但加大了馬力,不同于雙座開輪式的一級方程式賽車。韓寒代表上海大眾333車隊參戰(zhàn),他的座駕是一輛大眾波羅的掀背版兩廂車。

比賽前幾天,韓寒蜷縮在車隊帳篷的棕色皮革扶手椅里,一邊在一個黑色iPhone上發(fā)短信,一邊對著一個白色諾基亞吶吶細語??諝庵袕浡秃拖鹉z的氣味,以及一輛輛賽車過彎時發(fā)出的嗡嗡聲,像一群憤怒的蜜蜂經(jīng)過。他穿著一套銀色的賽車服,上腹部印著大眾的廣告,袖口上是紅牛的廣告,右臂上是宏碼鋁合金輪胎的廣告。賽車手們昂首挺胸地踱進踱出,每次進出就會掀起帳篷的門簾,頗有些老電影里蘇丹王的架勢。

韓寒剛剛過完騷亂的一個月。他和其他作家一起,聲討百度允許用戶上傳數(shù)百萬盜版書籍的做法,并在博客上公開發(fā)表了《給李彥宏先生的一封信》。百度CEO李彥宏目前是中國首富。韓寒斥責李享受著“私人飛機豪華游艇”,卻“從我們手中搶走了知識版權(quán)”。他的信以對抗的姿態(tài)結(jié)尾:“倘若百度文庫始終不肯退一步,那我可以多走幾步,也許在不遠的某天,在您北京的辦公室里往樓下望去,您可以看見我。”一周內(nèi),百度從文庫中刪除了數(shù)百萬的電子書。“韓寒贏了”,一篇出版業(yè)的博文這樣說。

但是韓寒所謂的“多走幾步”并沒有被忽視。韓寒的一位熟人說韓寒接到了一位政府官員的電話,問道:“那句話算什么意思?他是打算走到大街上去嗎?請告訴韓寒如果他只在室內(nèi)我們無所謂,但是不要走出屋子。”

解決百度這樣的問題還算容易,韓寒說,他舉了個更艱難的例子。有些人失蹤了,“我們卻無能為力,”他說。某知名畫家在上周末被拘留,這次拘留相當高調(diào)。但沒人知道他將被關(guān)押在哪,也不知道他會被如何處置。(上周,他獲釋回家)。韓寒用詞嚴謹?shù)卣f道:“如果政府認為他是個大問題,就應該直說;如果他們想拘留他的話是有這個權(quán)力的。如果人人都知道將發(fā)生什么這是正常的。他們給的理由是‘經(jīng)濟犯罪’,他是個著名的藝術(shù)家,所以如果你想說他犯‘金融罪’你需要給我們看證據(jù)。”

一篇假借韓寒之名,但流傳甚廣的文章說:“現(xiàn)在我們當中還有誰能替艾說話?”但是這篇文章是篇偽作,韓寒沒有寫過這么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傳播速度之快強有力地表明他人隱射的力量之大。(用中文寫艾的被捕是“沒用的”,韓寒告訴我說,因為“系統(tǒng)會自動屏蔽他的名字”。)而且,將韓寒和艾相提并論只會模糊他們兩人批評策略的不同之處。韓說,“艾的批評更直接,他更執(zhí)著于單一事件。而我,我指責一件事,如果他們感覺難辦,但是他們要我停止談論的話,那么我會轉(zhuǎn)而批評另一些事。我們有那么多事可以談論。”

在艾被捕后的幾天里,北京創(chuàng)作圈悄悄流行著一個說法,某些知識分子的確是救世主,但對中國普羅大眾并未產(chǎn)生巨大影響,因為普通百姓生活中亟待考慮的并不是他們討論的那些問題。韓寒認為僅憑他們的流行程度評判他們是很幼稚的想法:這和“影響”無關(guān),因為政府并不讓他們有影響力。”

 

賽當天烏云密布、空氣沉悶,但賽道上的情境卻很喜慶。身材頎長的模特兒們成群登場,她們穿著分體式的乙烯制服——大眾汽車的迷你裙、起亞的露臍上衣。模特兒們足蹬厚底靴, 邁開步子在臺上慢跑著,而遠處略帶羞澀的車友們正用手機拍她們的身影。賽前,韓寒和他的團隊應邀出席大眾汽車的媒體見面會,會上充滿著燈光和舞曲,屏幕上寫著“Polo Your life”(風格由我)的字樣。霹靂舞的舞者們在一輛兩廂車周圍舞動著身軀,車手們就像參加相親游戲的單身漢一樣,坐在旋轉(zhuǎn)凳上一字排開,與主持人交談。后來,我問韓寒,接受贊助是否符合他圈外人的立場,他回答說,商業(yè)關(guān)系有別于“我博客中反對的權(quán)力利益”。隨后,他反問我美國新聞業(yè)的情況。“你們不就是既獨立、又不受影響,同時又依靠廣告生存的嗎?”韓寒表示,雖然他不喜歡在網(wǎng)站上植入廣告,但是,如果把他的作品委托給傳統(tǒng)的中國出版商,當局就會又多一個讓他閉嘴的把柄。

比賽即將開始,韓寒戴上黑色的紅牛頭盔,敏捷地鉆進車廂內(nèi)。車窗上貼著他的編號15和他的血型(陽性O型血)。車手的駕座是一個黑色狹小的筒形空間,佩有紅色的六點式安全帶。賽車從起點處呼嘯而出,不過在第一個轉(zhuǎn)彎處便遭遇撞車。比賽繼續(xù)進行時,韓寒位列第八,后來則落后更多,先后被21號,8號和5號趕超。他的車出現(xiàn)了機械故障,第五圈的時候他不得不回到維修區(qū)。

后來我找到他時,他正在維修區(qū)旁的圍欄外觀看比賽,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他解釋說,他的團隊試了一個新引擎,但沒成功。不過,這只是本賽季的第一場比賽。他說,"我們還有時間。”這話讓我想起某天他說起雜志停刊的情形。他說,“現(xiàn)在的確是對方領(lǐng)先,不過這只是暫時的。”他面帶著新聞發(fā)言人才有的那種爽朗而篤定的笑容,“再說,我比他們都年輕。我會活著看他們玩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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